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依然还记得。
当年我离开父母,寄居在洛杉矶,那时我很小,才七岁,我的远房亲戚——母亲让我唤他米高叔叔,经常带着我去海边的沙滩上玩。那时候影视明星、体育巨擘俯拾即是,我还拿到了全明星球员高比拜仁的亲笔签名,高兴了一个礼拜。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米高叔叔在门口倚着门,手里握着一根甘蔗粗的雪茄,略带兴奋地对我说“安迪仔,走,我们去海边。”真叫我失望,我以为是什么新鲜节目,原来是老生常谈,不过,能去海边,看着辽阔无垠的大海,心里是说不出的爽朗。
“安迪仔,你的白伦彻婶婶近日病情加重,你母亲也深知其情,她让我把你送回深圳。所以我要与你商量,问一下你的意见。”米高叔叔突然神情黯然,我的背后生出一股忧伤的热流,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噢。”我不知如何应答,默默地拉着米高叔叔的衫脚尾往前走。
五月的海风夹杂着温润的阳光扑面而来,我作一次深呼吸,就着这洛杉矶最后的晚霞——其实,我十分想念我的母亲。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鱼鳔,那思春的海燕贴着水面飞行,它们是健康、快乐的一群家伙。比起我那躺在医院的白伦彻婶婶幸福得多了,纵然她是一个身家千万美金的富婆,当下,生命的意义还不如一个健康的乞丐。
“哎,人都是死于无知,而不是疾病。”米高叔叔昂着头,脚下的细沙刻出了他沉重的脚印。
我抬起头偷偷看了米高叔叔一眼,这位熟悉而陌生的华裔叔叔。风霜下苍凉的额头爬上了几路峰峦叠翠的皱纹。他的雪茄烟灰已经很长,或许他知道,没心情弹掉,或许他浑然不知。大人的世界,我真的不懂,连死亡都那么精致而美好吗?那白伦彻婶婶的死又为什么被米高叔叔说得一文不值,还带着蔑视的眼光。我寂寂地听着。
“前几年她的身体已经微微出现了点小状况,可是她对我的劝告置若罔闻,去年到医院体检,医生警告说要自己注意保养,死性不改!”米高叔叔咬牙切齿地说“今年抱恙再去,已经是晚期了。”
米高叔叔的雪茄烟灰掉在我的脸上,我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掉,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小鬼头,你最幸福!”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歆羡的神色,他功成名就,膝下无子。
海边传来了鸣笛,它们靠岸了,一天辛苦的劳作,船儿究竟还是能停下劳碌的身体,歇息下来。海边的人群纷纷散去,这时,我们的脚下滚来一只沙滩排球,接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扑通扑通地跑了过来,米高叔叔弯腰把皮球递给他,笑吟吟地对他说“嘿,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那哥哥回答说“我叫皮丘,我跟祖母一起来,唔——还有我的堂弟——小蚂蚁!”
哪儿有人叫蚂蚁的,我估计是外号。心里窃笑得不行了。
我们顺着皮丘带路,三十米开外的石凳上,坐着一位老妪,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你好,这是您的孙子?”米高叔叔笑呵呵地问,指着怀里的孩子。
“是的。”老妪抬头,把蒙着小孩的脸的纱布拿开“他得了蛋白过敏症。”
我定睛一看,当场吓坏了,躲在米高叔叔的身后。只见那老妪看着我笑“怕什么,他这样的情况在我身上都一年多了。”
“您没有带他去看医生吗?”米高叔叔问。他的表情似悲似喜,难以形容。
“看了,打针吃药什么都有,就是好不了。”老妪抬头看着我们,眼神中流露出了怀疑的态度“你们有办法?”
“那倒也没有——有的话,我妻子也不会濒临死亡。”米高叔叔淡淡地说。刹那间,我看到了死亡的苍凉,死亡的凄美,死亡的可怜。其实,一切源于无知,源于漠视。我们不能阻止死亡,却能延缓死亡的期限,在无意外的情况下。
“自打妻子患癌以来,我接触了很多营养学方面的朋友,久病成医嘛。”米高叔叔无奈地笑笑“我想,您的孙子,是体内太多毒素,还有就是营养不均衡,导致的免疫力下降所造成的。”
“这么简单?”老妪忽然瞪大眼睛,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可是医院都医不好!”瞬间,她的头顶又阴云密布。
“医院救死扶伤,不是调理身体的地方,医生满身是病。”米高叔叔摇摇头,我想,他又想起了白伦彻婶婶。那老妪似懂非懂,怔怔地看着我们,我们之间充满的关爱与温情的谈话丝毫不减弱彼此之间丝丝若有若无的隔阂。
天色向晚,我们回家了。身后,只留下一排整齐的脚印,浪一打,杳无踪影了。
很多年以后的今年,我与住在半岛城邦的瑞妮在海边谈天,遇到同样的情景,我努力地抽出记忆中的片段来对那老妪说了米高叔叔当年的话语,得到了同样的结果。瑞妮当场取笑我,要是自己能调理,医院都倒闭了。我想,瑞妮比老妪要懂得多,为什么也会这么认为?怕是人皆有盲点,没有人告诉我们自己知识的盲点在哪儿,便永远地“盲”下去,把科学当常识,把无知当高尚。
回想起洛杉矶的那片海,半岛城邦午后的夕阳同样暖人,瑞妮说“好是好,只是近黄昏。”
2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