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遗忆
表哥,我刚才的表演怎样。
凌丽刚演奏完,就匆忙地跑到后台来寻我,兴奋地问道。她其实对自己的演奏是挺满意的。
我笑着说,单单就演奏而言,凌丽的水平已经比她的老师要胜出很多。
老师,表哥笑话我。凌丽拉着她的老师,也是我在艺校当教员为数不多的友人童清嗲道。她那么年轻,眼珠子似玻璃弹子般,仿佛青春得似长了脚一样,子溜溜地转,那么没有机心,那么纯直。
凌丽今年二十一岁,在上海一所音乐学院完成所有的课程,学校举行“毕业生告别晚会”邀请全国各省的艺校领导与优秀的学生来同台演出。凌丽代表管弦乐系登台表演,吹奏萨克斯。
你是我们家唯一的文化人呀。
凌丽早已在几个月之前打电话给我“恐吓”道,倘若此番不去,那今年跟姨妈就不来向我拜年了。我被她调皮的神气逗乐,恰逢我在上海有个会议,顺道就来了。
夜晚。童清为我践行。在虹口机场,天明飞回广州。本想拒绝,童清不久之前有求于我,今次盛情难却。凌丽也在场,她就是一个喜欢在大人们的世界里搅和的大女孩,眼神里透露出能与比自己年长多岁的成年男人打交道的自豪感,童心未泯。
你有好几年没来上海了。我可想你。童清推了一下眼镜,说道。他原本与我同在一座城市,只是他有鸿鹄之志,丹鹤之心,终于被上海的学校招了,也了了他的心愿:在全国最大的城市当一名优秀的教师。一切都不出意料,只有一点,他居然还是凌丽的老师。世间有如此巧合的安排,我只相信在小说里面仅有,没想到,确也发生在眼前。
你老了。童清抿一口泰山特曲,感叹道。
你也老了。我笑笑说。不自觉地用手往脸上一摸,皱纹从掌心划过“峰峦叠翠”原来,真的岁月将不饶人。
童清接道,凌丽都已这么大。莫怪我们老去。那会见到她,还在念初中吧,凌丽?!童清转头问凌丽,她正在吃一块糖泥芋头,舌头在嘴巴外绕了一圈,嘟着嘴说道,表哥,你又跟童老师说我的坏话,我就是被你们老这么说,一直长不大的呀。说完,把剩下的一半芋头放进嘴里。
我跟童清会意地笑。心里有悲凉的感觉。
家里还好吗。有孩子了吧。童清从腰里摸出一包中华,示意我抽不抽,我摆了摆手,他点头,笑道,这是别人走后门送的,我自个买不起。
你烟瘾还那么重。少抽点吧。我看着童清把烟卷点燃,叹了口气,续道,我知道你抽烟是极少需要自己掏钱,只是健康——
童老师说抽烟可以产生创作灵感。凌丽接过话,笑眯眯地说。
诶,对,我问你问题呢。你就别往我这说了。老毛病,不提也罢,不提也罢。童清羞然道。
还孑然一身呢。没人要。呵呵。
不小了。该想想了。你以为你还“文艺”童清打趣道。
再过段时间,大编辑就变成了“文艺中年”啦。凌丽哈哈地笑道。我是她最敬重的长辈,中间没有思想的隔阂,她是个进步的人。我素来重视她。玩笑之言,听起来,很善意。
明天。童清与凌丽来送行,站在闸口向我招手示别。离别,只有重逢的期待,没有伤逝的情伤。
你怎么了?美丽的乘务员问道,先生,您是否身体感觉不太舒服?
没有没有。听着飞机上的音乐我在远行,突然有点感伤罢了。不打紧。我解释道。
那先生是否需要点什么。她关切地问道,脸上有和谐的笑容。
那好,请您给我一杯清水。谢谢。我回答她,随手从椅背上取下一本杂志。很巧合,居然是一本谈论音乐的周刊。
五年前,我也这样,坐在飞机上,翻看着音乐杂志,寻找那有萨克斯的内容去看,因为一个人。五年后,我又坐在同一个方向上的位置,看同一本杂志。命运真如此捉弄人。我哭笑不得。隔着云层,外面空空茫茫,心里的往事像喝啤酒喝得盈满之后的肠胃,油然翻滚上来。让人痛苦,那绝非一番美好的回忆。我的确是个活在回忆里的人。
啊——凌丽,她真的有点像凌丽。没错。
二、初见
那年,我二十五岁,毕业两年,一直在一间文化公司做个小编辑,偶尔码字,多数情况是对着电脑打着盹儿,看着别人交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度过无聊的一天。
当兴趣变成职业,同样充斥着无聊与烦闷。
我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自讨没趣的家伙。我会把所有的工作事宜在我当值的时间内完成,然后一个人回到住所;工作自由度很大,我有很多宽裕的时间去干我喜欢干的任何一件事情;好比,裸睡(这个爱好自认识她以后更肆无忌惮),阅读书籍,爬山,玩游戏(我极端厌恶游戏,非迫不得已不去玩),上网,逛街。
诸如此类,一个人来来回回,看着街上同样寂寞的人,哪怕是情侣,也是心神分离。
这个世界从来就很荒唐,爱与不爱,只能自行了断,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她叫卢小宇。我只能这么叫她。直到最后,她离我而去,我仍未弄清楚她的真实名字。不是不在乎,这是一种亘久不变的感觉。
我们两个都是靠感觉活着的人,需要情绪来调动生命的热情,需要爱情来支配创作的灵感。也许仅仅是出去这些理由,我们便爱上了。看似那么轻易。
爱情里面,不需要太多的生死纠缠。如果爱,马上会你侬我侬,如果不爱,花再多的时间,去体会,去了解,那只是对方爱你不够。想出来的借口。
她十九岁,在广州唯一一所音乐学院上学,二年级。她美得让人安心,美得让人担心。
听说,雨,是女人的眼泪。
在法国西北部的迪南城,如果结婚那天下雨,新娘就会幸福,因为她本该掉的泪,都在那日由天上落了下来。然而,在法国西部,普瓦图地区的人却相信,如果结婚那天下雨,新娘将来会比新郎先死,如果太阳当空,丈夫就会比妻子早一步进入坟墓。
真是这样的话,我宁愿结婚那天阳光灿烂。比爱自己的人先死,是最幸福的,虽然这种幸福很自私。
那天。下雨了。真的。她举着一把粉红色的折骨伞,背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登山包出现在我面前。额头上有显微的汗渍。似乎是从山顶上匆匆跑来与我约会似的。
我迟到了。她低下头,取出一条手巾擦拭额间的汗渍,表情赧然。
没事。我也是才到的。我回答她。看着地上杂乱的烟头,不知道她能否理解我的谎言。
她抬起头向我微笑,红扑扑的脸,飞出了玫瑰的艳丽。
我们躲在一间国外连锁超市的屋檐下避雨。雨势实在有点大,人们无法冒雨离开,没多久,门口便人满为患。裤腿早已被大雨打湿,我弯腰卷起裤腿。
她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在想别的事情。夜幕渐临,雨势欲停,人群散去。
走吧。小宇。我们去吃火锅。贵州的。我笑着说道。
她喜欢吃贵州的辛辣火锅。我依她,寻一处半年前去过的食肆,确有点难。终于,还是遍寻无着。不明白,一个偏远的,贫穷的省份,她情有独钟。原来是她的老家。
熟悉的泥土的味道,即便是地瓜,也会吃得津津有味。她说。
我点点头,无言以对。背井离乡,去过北京试训,到了上海考试。最终因为实力不济与幕后原因,没有考上。
流落此地。她玩笑地说,脸上有无奈的笑容。
不应该为过去而烦恼。如果一个癌症病人说,我明天我要去迪拜住最贵的总统套房。我想,家人还是会依了他(她)的说法的,不是吗。生命那么短暂。我安慰似的的说。当然,我知道她毫不介怀。
十二月还没有到,广州的冬已有凉意。
听说内蒙古下雪了。零下十几度。我说道,哈着气。
贵州,相对暖和。还是广州好。我渐渐都习惯了这的气候了。她用肉肉的手拨动潮湿的头发。
只是——气候吗。我心里期待她的答案。
你想说的是——啊哈——她突然笑了起来,我却一阵阵的悲伤。
卢小宇知道我想说的是“这里的人”没有说出口,反而加重了情伤,很多人说,爱是不能说出口的,留在心里,比什么都来得情深意重。我像个小女孩一样,看着邻家男孩拿着波板糖从我的跟前走过,我多想告诉他,我喜欢你手中的波板糖,我更喜欢你。一切因为没有勇气,便擦肩而过。
我脱了外套给她。她没有拒绝,乖乖地穿上。像猫一样,被包在襁褓里。我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她是我的小猫。
男人真正关心女人的时候,会有些什么自然的表现,这是本能,这是天性,所谓做不到,即是爱得不够。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失去了这种本能,呵,我兴奋地对她说,是你唤醒了我的这种能力。
想什么呢。吃饭去。我牵着她的手,走过了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放弃,是因为在乎,在乎得自己没办法随,那只好放弃。如果是爱,那我们牵手而行,能把我们走过的北京路,上下九的行程绕地球两圈。及至几年后,我才明白,无所谓爱不爱。时间,心情恰当了,一切都水到渠成。
这些年,我孑然一身,自得其乐,我以为可以忘记一切,忘记爱过我的她,也把爱过她的自己忘掉。记忆像铅一样,在身体里面发酵。人生的过渡,当时百般艰难,一天蓦然回首,原来已经飞渡千山。当时是怎做得到的,却早已想不起来。
突然,她停下脚步,她把头偏向一边,装作恼怒。
怎么了?
都是你的错。她说。嘟着嘴。我四月份来的时候,餐馆还在的。你一来,就倒闭了。卢小宇指着一间正在装修的店铺跟我说。
兴许这就是原本她要的“贵州火锅”烈士陵园附近。不难找到。但是,地段亦不算十分优越。关门大吉的事儿常有发生。普通人经营的生意,每每难以为继。
之前有一个写手在码字为生之外,还做点小本生意,开了一间水果摊,一个月以后,就发伊妹儿给我诉苦,说亏了三万块。我取笑他说,看来你又得给好好地猫在家里半年了。
广州本地人不兴吃辣,何况是酸辣偏咸,口味浓重的贵州菜?!
呵呵。那怎么办。我当下也手足无措。回忆着在广州吃过的大小食肆。毫无头绪,拔出一根白沙烟习习地抽了起来。
卢小宇木木地站在原地,默默无言。女人,本身就没有什么主见,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更显木讷,这不是因为她们的智慧不行,而是,她们这个时候需要依赖,也有了依赖,不必事事躬亲,件件亲为。
爱情是容易被怀疑的幻觉,一旦被识破就自动灰飞烟灭。我以为,我们是一见钟情,原来分别,谁知早已在命理之内。
三、寻人
一年的一夜。
成戈。今天我去应聘了一份职位。小宇在电话里兴奋地对我说。
嗯。小宇。你稍等。我回头给你电话。老板在发飙呢。我半惊惶半无奈地回道。
噢。又在忙。好吧。
电话挂了。
其实,不是不在乎你,我们无法把爱情与事业放在同一架天平上。它们不是等价物。或许又不是,只是在你爱我的时候,把天平看歪了。
夜色迷茫。我走在北京路。潮湿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我喜欢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从前一样,如今也也一样。
卢小宇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成了斗鸡眼,看东西全是重影,却分明得很。她离开了,我变成了远视,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
在店铺买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我很瘦,她说我不适合黑色,现在她不在了。我穿给谁看呢。
换一件吧。我还是犹豫了,我知道她始终有一天会回到我的身边。
你觉得我穿什么好?我干脆问售货员。
她愣了一下,机警地答道,帅哥那么年轻,穿什么都好看的。来吧,我看你需要一件大码的。
你倒也不是口是心非。我说。她咯咯地傻笑,像一条煮熟了的鱼,张开了嘴。
卢小宇曾经就打趣地说过,售货员与市场卖菜的不念书的小孩一般精明伶俐,除非念法律的,否则你杀价杀不过她们。
回到住所楼下,机械地掏出手机想给小宇拨一通电话,可是她已经关机几天了。分明是在避开我,我又何苦做这多情的苦恼。
我腹中空空,情深缘浅的宵夜摊摊主见到我,热情地举手招呼,小成,你回来了。你的酸辣粉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来拿吧。
钱我明天照给,酸辣粉你给你儿子吃了吧。我摆摆手,低头扶着楼梯而上。
宵夜摊,满满地一条街,一年四季,寒来暑往,人满为患。卫生不怎么样。味道却算上乘。营业到凌晨两三点。逢年过节会更延迟收摊的时间。其中一个摊主住在我租的房子对面,朝见口晚见面,渐渐熟络地起来。
我们能够交流的时间很少,工作的时间都是错开的。他们一家三口,有个在广州这边借读的小孩,在念小学,他们夫妇俩叫他二狗。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叫他二狗,只是知道绝对没有侮辱的意思。
蝇营狗苟,也没有什么不妥。恰逢我们都有时间——刮着台风、我休假两者兼备的时候,我拉着卢小宇的手,上他们家去吃饭。
今晚很冷,也有点雨,风刮得正紧。一点钟。夫妇两人就骂骂咧咧地收拾好家什回来了。
诶,小成?今天怎么回事呀?宵夜不要了?摊主见我门开着,听闻电视声响,不敲门(熟络以后这些礼节就会被忽视)闯了进来,递给我一根红塔山。两人习习地抽了起来。
没什么呀。公司压力大。可能——人比较累,倒也不是没有胃口呢。我笑道,心里为自己的谎言惭愧不已。
诶。小成啊。他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续道,是不是因为卢小宇呀。他吸了一大口浓烟说道,烟雾从鼻孔喷将出来,像极了牛魔王出山的时候。
不枉我与你邻居一年。我心里佩服他洞穿人心的本领。
也是呀。你们恋爱也有两年了。感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
来吧。我去拿两瓶“老青”摊主说道。他知道我喜欢喝青岛啤酒。
我心有不忍,他本就拖家带口,生活拮据,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拒绝。相逢在广州这个大城,本已是缘分,更况他也是贵州人。直来直去,为人直爽,话出去再收回,会觉得有失脸面。
当我们在谋生,而不是享受的时候,生活不容易有起色。我仿佛觉得我与他毫无异处,只不过是枉念多几年“屎片”
卢小宇与我恋爱三个月之后。我们同居了。我退了原先在公司附近租的房子,在她学校附近找了一套一房一厅,因为有部分学生情侣也需要这些住房,所以,我也冒充了半个“学生”获得“学生价”租金是每月七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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