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虚浮的肥胖在母亲身上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我喜悦于她的改变,这才是我印象中能干勤劳,美丽坚强的母亲。亦十分心疼于她的劳苦,因此学习十分刻苦用功,我知道自己不能辜负母亲对我的一番期望。
未央,以前妈妈对你很凶,很对不起你。以后不会了,妈妈一定努力赚钱,供你和弟弟读书上大学。你相信妈妈吗?十岁那年冬天,那个寒冷的夜晚,母亲抱着我和弟弟,围坐在火炉旁,说了一晚上话。那也是十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平等且心疼地,以一个母亲的口吻对她深爱的孩子说话。我信,妈妈。我抱紧母亲的脖颈,抚着她略微有些菱乱的头发,觉得那一刻的她,更像个孩子。
3.
十六岁,我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弟弟在中心小学读六年级。上学那天,母亲和弟弟去送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家,十分难过。以后离家住校,一切都得靠自己,我知道母亲给我的每一分钱里都饱含着她的血汗和辛苦。母亲站在清晨的冷风中,苍老的面容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那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到母亲一般高了。岁月无情的侵蚀,母亲真的变老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弟弟。未央,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有事就给我写信。你弟弟会读给我听的。
十九岁考上大学,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我在市里找到一份稳定工作,薪酬优厚。弟弟在重点高中上高二。母亲的头发几乎花白,她不再上街卖冷菜,每天在家做点针线活,挣点钱补贴家用。弟弟上学的费用由我负担。那一日放假回家,母亲见到我,上下左右地看,眼中溢满了泪。多年不见,我的未央出息了。来,让妈好好看看。我看着她松树皮般的双手,眼角沧桑的纹路,不禁喉头一阵发紧,轻唤一声:妈。眼眶不禁润湿。我已经差不多比她高出半个头。母亲喜悦地穿上我为她新买的线衫,十分欣慰。恍惚想起当年那个脾气暴戾,喜怒无常,歇斯底里的妇人,如今在母亲身上已寻不着一丝一毫。二十几年来,多舛的生活升华了她的气质,无常的命运磨练了她的意志。现如今再看过去,她俨然一个十分温厚、淡泊、慈祥的妇人。只是不懂,当初到底是父亲的绝情令母亲恍然醒悟,还是她本身便是个坚韧不寻常的女子,独自隐忍着生活中的苦难,一心一意抚育一双儿女,如今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她却老了。
4.
父亲在镇上小学教了一辈子书。我大学毕业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住在市中心医院疗养。后娶的妻子听说是个性格古怪无常的女子,他们婚后并不幸福。那女子起初看中的是父亲的才华,日子久了,渐渐觉得父亲为人处事耿直死板,不擅变通,许多次她提出让父亲改改直率的性格,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她对他日益失望。他当初与她再婚,本以为自己娶回的是个有知识,识大体,能够与他在事业上共进退的贤良女子,婚后才知道她太看重权势利益,缺乏生活情趣,亦不够温柔体贴。最终在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里,草草以离婚收场,亦未留有一男半女。
决定去看父亲那天,天空飘着小雨,是深秋的天气,阴寒得很。母亲犹豫再三,最终在我耐心的劝说下,同意与我一同前往。她缓步走在我旁边,面容平静淡然,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见到父亲,大概猜到了他的生活状况。整个人:蜡黄的脸孔,瘦且黑,两只瞳孔深深凹限下去。头发几乎全白了。医生刚给他打完点滴。病床边桌子上放着一束已经枯萎的花,旁边放着一张卡片:送给老师,想必是学生来看望他时送的。他见到我和母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初睁大眼睛仔细辩认,后来嗫嚅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留下母亲,去外面问医生他的病情。胃癌晚期,估计撑不过多少日子了。医生难过地说。我仰起脸,将快要滚落的泪珠逼回眼眶。
我在外面竹椅上等候母亲,多年不见,他们一定有许多想要说的话,只是不知道父亲还能否有精力说太多。恍惚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拉我去外面,说,未央,以后我要和你妈妈分开,希望你能和爸爸一起生活。爸爸十分疼爱你。接着父爱没了,整个家支离破碎。我十分庆幸自己的心灵没有在这个残缺的家里,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下变质,变得仇恨极端,自闭忧郁,而是一路平稳地走过来,且十分优秀。也许更大程度上,我是在成全母亲读书的梦想,在为父亲的绝情,替母亲争一口气,我要让她的晚年生活得非常幸福,然后将这一切呈给他看——没有他,我们一样活得很好,很幸福。曾经我以为有一天和父亲再见面,我会非常恨他,甚至咀咒他的绝情,可是我一点也恨不起来,看到他虚弱无助的模样,我的心忽然揪起来般疼痛。
母亲出来眼圈红红的,并不说什么。我便也不问。从那天起,母亲每天都要去陪父亲,她给他炖鸡汤,煲粥,做他最爱吃的清蒸鱼母亲回家讲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我没有向她提起父亲的病情,也许应该让他们静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日子罢。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忧伤,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走路平稳有力。我知道,那是宽恕者才有的神色——她原谅了父亲,并看透了世间的生死轮回。深夜里,听得她在房里小声抽泣,对着父亲的照片发呆。心疼无比。
5.
父亲是第二年春天走的,走时握着母亲的手,面容平淡,看不出丝毫痛苦。母亲带我去上坟。坟地很远,需要穿过一段长长的荒草地。母亲沉默地走在前面,步履蹒跚,背有点驼。从家出来时我提议开车带她去,担心走很远的路她身体受不了。她坚持步行。我便陪着她。未央,人死如泥,似尘埃般飞散开去,沦为虚无。他现在解脱了。母亲看着远方,对我说。再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父亲。一会烧柱香,磕三个头。若不是这样,我便不和您来看他了。我跨步上前,揽了揽她的臂膀
离家去市里那天,母亲站在路口目送着。所有前尘往事,一切尘埃落定。泪眼朦胧间,恍然觉得,我是母亲,她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