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是风马列牛不相及的事，一种巧合罢了。而事实上，面对似罗丽苏这样系花级的漂亮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忍心办到的——告诉她真相。其实他们都只是无数“扬子们”中的一个。

    那一个下午，扬子陪罗丽苏去逛了一趟公园，接着又去吃法国套餐。分别时，扬子很“绅士”地邀请罗丽苏下次再来玩，罗丽苏爽快地答应了。

    在睡梦中，扬子想着先前对罗丽苏的赞美之词，不禁忍不住一个人笑了起来。扬子奇特地发现两年来自己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

    从来没有。

    4

    自从上次罗丽苏到扬子的宿舍之后，她便经常到扬子那儿去玩，一来二去两人便逐渐熟稔起来。只到有一天，当两个人彼此才分开短短数分钟便开始疯狂思念对方的时候，扬子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在恋爱。

    当扬子满心欢喜地向罗丽苏表白时，罗丽苏像个孩子般羞涩地低下了头。因本来就属于晚恋，因此，他们很快地结婚了。

    以前罗丽苏在一家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结婚后，为了更好地照顾扬子的生活，她便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在家洗衣，做饭，做个家庭主妇。

    初婚的日子是充满喜悦和浪漫的，他们一同煮饭，洗衣，起床，睡觉。如同两个连体婴儿般，即使在扬子上班的时间，他们心里想的也是彼此。

    扬子喜欢丽苏的美丽，但他更爱她的豪爽，扬子说，丽苏不像一般的漂亮女人，一般的漂亮女人，作。

    而丽苏喜欢扬子的刚毅，但她更爱他的傻气，丽苏说，扬子不像一般的有型男人，一般的有型男人，精。

    扬子和丽苏觉得双方都找对了彼此，扬子等了两年，步入大龄未婚青年的行列，丽苏寻找了扬子两年，二十六岁仍待字闺中，他们都在等待彼此，就如同两块磁铁，互相吸引。

    5

    四年后，扬子三十岁，丽苏也三十岁。

    此时的扬子已经是一个部门的部长，出入有轿车接送，并配有专门司机。如水的钱钞也不断地流进口袋来，可谓是年轻有为，前程似锦。

    相比之下，丽苏却差了很多，整天繁琐沉重的家务早已磨损了她那本是光鲜夺目的容颜，加上时光的流逝，光阴的侵蚀，丽苏再不是几年前那个电视台光彩照人的美女了。她虽没能给扬子生个孩子，体型却也较从前走了样，毕竟岁月不饶人。昔日不盈一握的如柳细腰，如今早已上下平直，穿着稍紧的衣衫便勒出两道清晰的赘肉来。

    这一切，扬子都看一眼里。扬子觉得自己是一个执著的人。他不懂是否真的是自己变了，当初两个人彼此等待直到互相吸引走到一起，为什么如今却感到倦怠起来。这些日子以来，扬子也依稀了丽苏的叹息声。

    扬子知道，丽苏不太看惯他的越来越“精”了，就像自己也日渐觉出丽苏腰围两侧的赘肉越来越碍眼一样。

    这一天，扬子下班后没有让司机送自己回家，他破格第一次走路回家。走在喧闹的街道，扬子感觉有点不太适应。

    扬子想到围着围裙，挽着衣袖，露出粗壮胳膊的丽苏，想到她正在在厨房做着可口的饭菜。扬子却一点也没有食欲。

    扬子决定回去和丽苏好好谈谈。

    他要告诉丽苏，爱情是生活的调剂品，婚姻却是生活的全部，他有自己的生活，他要爱情，他不要婚姻。

    这么多年来，他独自一人在仕途上闯荡，见过太多的脸色，也听过刺人的话语，流过泪，也受过伤，这一路他走得艰辛，心酸，却又很欣慰。因为一直有丽苏在背后为他撑起一处永远不倒的避风港，默默地支持他。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她为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自我，放弃了一种本可以过得更好的生活。丽苏是个好人。自己对不起她。是自己错了，可他对自己无能为力。在这种风平浪静的幸福后面，一种逐渐失去自我的刺痛感不时地戳着他的心，使得他时刻想要将眼前的这个自己撕烂，打碎。他的哲学家的梦想呢？他的真正的“罗尼叔”们呢？它们都去了哪儿？自己是不是迷路了？

    他是要做哲学家的，可是现在呢？他成了一名政客。一个圆滑，世故，很懂算计的家伙。天知道，他曾是多么讨厌彬那样的人，可是现在他成了跟他一伙的。他们竟成了“朋友”其实从当上科长起，自己就可以打烂现存的自我，去找寻那个高贵的精神自我的——圆他的哲学家的梦。可是他遇到了丽苏，原本他是一个忧郁的男人，可是丽苏来了，她活泼，开朗，大方，热情。她使得他快乐了。而快乐让他忘却了自己的梦想。他按部就班地朝前走着，暗暗地跟彬较量，他辛苦地往上爬，挣扎着，努力着。他觉得男人活着不就是争一口气吗？几年前，彬在厕所里羞辱了他，他是一直耿耿于怀的，他感谢命运将他们放在了一个舞台上——同时被一家行政单位相中。这么多年了，他一心一意地走着，一点点地放弃了那个曾经有点清高，有点傻气，还有点痴心妄想的自已，他隐忍着对丽苏的爱，他想，自己有的是时间，自己才过而立，他的爱很坚固，他是要爱丽苏一辈子的。这个为他付出了青春和事业的女人。她是他生命中的一丝血脉。他们相依为命。

    而现在呢？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那就是超过彬。他是正的，而彬是副的。按理说，现在的他该高兴了。这是自己数年来苦苦追寻的结果呵。可是，他不快乐。

    一种虚无感似一把钳子夹住了他的心，使得自已透不过气来。他突然感到绝望了。他觉得如今得到了这一切又怎样？超过了彬又怎样？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清高，傻气，痴心妄想的自己。他当不了哲学家，失去了追求，没有了梦想，他只是一个政客。是的，一个政客。

    他娶了一个系花级的漂亮女人，可他隐忍着对她的爱，他觉得有的是时间，是的，他不急。现在呢？他想喘口气，好好爱丽苏，爱他的妻子，爱这个曾经风华滋彩的女人。他要补偿她。

    一切却都太迟了。丽苏已经老了。尽管她只有三十岁。他的心已累。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爱丽苏一点。对丽苏的突然老去，他有点手足无措，又有点惶恐。他不懂，一张很紧绷的俏脸，怎么目光流转间就变得那么松弛，老态，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而他更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在今天这条热闹的街头想了这么多。他的脚有点疼了，他本可以坐轿车的，可他突然想自己走路，他要感觉脚踏在土地上的那份踏实。从今后，自己都要这样走路了，他要离开丽苏，去远方，独自过一种凄苦的生活，寻找他的梦想。他是要当哲学家的。这是一份宁静的事，他要自个儿去完成。

    扬子想到自己是要回去和丽苏好好谈谈的，他要请求她的原谅。他是爱过她的，可是，现在他累了。

    丽苏会理解他的，扬子想。

    这样想着的时候，扬子不禁加快了脚步。远远地，他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围在一起观望着什么，有几个手持警棍的警察一停不地嚷嚷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作点什么。

    扬子的心里不禁闪过一丝恐慌。一个文明的城市是不会有意外发生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心却无缘由地抖个不停。扬子想着此时在家做菜的丽苏，想着自己是要和她好好谈谈的。自己得先夸夸她，自己是爱过她的。得镇定，得沉下心来。

    扬子一路喃喃地说着，一路走到了人群处，他有点机械地拨开人群，然后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很清晰，很熟悉，那不是别人，是丽苏！

    丽苏蜷着身子躺在马路中间，一动也不动。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身子下面是还在不断向外洇的紫黑色的血。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只甲鱼。扬子记起自己无意中曾对丽苏提过想吃甲鱼。

    扬子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人摘走了，痛得麻木。

    6

    一个月后，扬子辞去了部长的职务。

    所有人都不解他这一举动，以为他疯了。扬子却不以为然，一如当年当上科长的时候一样。

    已经当上了正级的彬告诉扬子说，其实丽苏在大学时就对他心仪已久。

    扬子哑然。

    他想到了自己对丽苏的“欺骗”丽苏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罗尼叔”的真相。两个互相欺骗的人却成就了一桩美好的爱情，走进了婚姻，最终却又落得个凄苦的结局。扬子不知道他和丽苏的故事是“苍天的捉弄”还是“命运的使然”扬子不明白生活为何总是将自己推于甄选的位置。扬子不知道的还有很多，他不知道丽苏爱自己的用心良苦，他也不知道其实自己一直都是爱着丽苏的。因为爱，所有痛惜。是风平浪静的幸福埋盖了他对丽苏的爱，他将一切的美好都忽略了。

    7

    又三年后，扬子执笔写伤逝，他想在丽苏的祭日送给她。

    扬子记得在鲁迅的伤逝中，涓生曾说，新生的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

    扬子亦仍旧活着，他却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新生的路在哪里。他是要当哲学家的，可是这一切因为丽苏的离去都变得飘忽了，遥远了，灰飞了。

    扬子不知道。他没有新生的路。他的新生是丽苏给的，丽苏已经死了。

    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扬子感觉四周的物体都急速地向自己滚来。

    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