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人,一生只遇见那么一次,就永远不再相见了。
认识樱子的时候,是在妇产科的病房里。那时候,我正在丈夫的陪伴下一圈圈的在走廊上艰难的行走,腹部时不时的会有剧烈的痛楚袭来。
我们住的房间里共有三张床,樱子在最里面,我在中间,还有一个女人,在门口的位置。樱子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她已经生产过,但身边却没有孩子的影子。
在走廊运动的间隙,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见樱子,总是靠在床边,头倾斜,黑瀑布般的长发,遮住了有点苍白的脸颊,她的目光,总是投向窗外,忧伤而迷离
她就像一尊雕塑,总是那样静静的,一言不发,房间进来的任何人,她好像都不去注意,这让一向热闹的我也感觉有点郁闷,因为她身边没有婴儿,所以我也不好和她搭话,只是静静的、不时的偷偷的关注着她。
心里疑团层层,为什么不见她的丈夫呢?
午饭的时候,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皮肤粗糙,满手厚茧,衣服也不是很整洁,神情看上去显苍老和迟钝。
他走近樱子,问她要吃点什么?樱子这才扭过头,我看见一大滴的泪从她的脸上滑落,一向心软的我,禁不住也心情沉重了起来。尽管我不知道樱子究竟为了什么而哭,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心痛。
男人再次走近她,给她的后背垫了枕头,樱子稍微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坐了起来,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十分年轻而美丽的面孔,皮肤光滑而细腻,嘴唇红润而小巧,眉毛美若柳叶,睫毛黑而微卷。虽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形象有距离,但也颇有“清水出芙蓉”之感。
(二)
男人看着樱子,低下头,有点局促,又抬起头。
“多少吃点,不吃怎么行!”声音压的很低很低,沉闷、无力。
这个男人,是樱子的父亲。
躺在床上的我,侧头,闭着眼睛。
细微的抽噎声飘进我的耳畔,我第一次听见樱子出声的哭,压抑、伤感,确来自于心底,我不禁又感觉到了肚皮的阵痛,再次抚摸我肚里的孩子,祈求着她平安的降生,依旧不敢和樱子搭话。
下午两点多,樱子终归是吃了点父亲在外面买来的一碗龙须面,然后她躺下了,仍然不说话,侧向一边。
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有点凝固,另外的一个产妇也很静默,和丈夫在门口小声的交谈。
阵痛不时的向我袭来,丈夫不停的看攥着的手表。时间过的好慢,分分秒秒都让人感觉到煎熬的苦楚,难以承受。
终于到了黄昏,屋子里来了两个乡下中年妇女,虽然都是40岁左右,但实际看上去却很苍老,皮肤黝黑,皱纹满脸,头发也许是因为来时路途的奔波,而被初春仍旧刀子般寒冷的风,吹的蓬松杂乱,黑发中夹杂着的银丝也裸露了出来。
两个妇女一进房间,便直奔樱子床前,左右围住,拉着她的手,年龄大点的好像善言语,叮嘱樱子多喝红糖水,不要多动,将帽子围巾套袖什么的都带好,月子里可不能伤了身子,给自己一辈子拉下毛病。另一个则是看着樱子,目光中盛满了忧伤和怜爱,只是将被子轻轻的为樱子朝身子上拉了拉,围在了胸口上,樱子轻轻的回应着两人,仍旧是毫无精神,有气无力,像风中的一棵柔弱的草。
一会儿的功夫,年龄稍大的女人先离开了,留下了的这个中年妇女则静静的坐在樱子跟前,一会儿又趴在樱子的耳边轻轻的说了点什么,然后,樱子起身,我看见那女人将叠好了的一摞卫生纸递给了樱子,然后又从樱子手里接过一些东西,迅速的放入塑料袋,又闪身走出了房间。
这个女人的到来,让我忽然觉的空气中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为身边的樱子,暗自高兴。
毕竟,生孩子这事,于一个女人来讲,是幸福,是期盼,同时也是一份苦难,饱含痛楚,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真切的体会到女人做母亲时的那一份艰辛和不易?
女人,天生就是要男人怜惜和爱的。我以为,一个不会疼惜女人的男人,真该让他去尝试一下十月怀胎的那份累赘、负重、艰难以及生产的万般痛苦!
我在心里一直想象,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樱子的男人?他,会不会在外地,会不会在返回樱子身边疾驰的火车上,会不会在部队,或者执行什么紧急的任务不得脱身?我暗自在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为他不来看樱子,设想着种种开脱的理由!
然而,这一切注定又显的是那样的徒劳、苍白与伤感。
直至樱子出院,我假想中的男人,应该给樱子万般疼爱的男人,丝毫,根本,都没有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
樱子终于因为连日来的忧伤和产后的虚弱静静的沉睡,我侧身朝她,看她卷曲的睫毛下白皙并有了一丝红晕的脸庞,惊异的发现,樱子睡着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安静,甜美,像个孩子。
而事实上,樱子才刚刚年满18岁。
我惊愕,这是她身边的那个妇女,樱子的二姑悄悄告诉我的,25岁的我,不禁为如此年轻的她,再一次的心生酸楚。
关于樱子的身世,我是在两三年以后,一次偶尔的闲聊中才知道了个大概。
我想,也许,冥冥之中,我和樱子的相遇,终究也是一种缘吧!
(三)
樱子的二姑在医院呆了两三天,樱子的父亲,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慢慢的也舒展了许多,再不像以前那样手足无措,唉声叹气。
妹妹的到来,也许让他精神上得到了一丝安慰,人也变的随和了起来。毕竟,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男人,一个犁地种地的把式,在田里干活会觉得得心应手,可侍候月子里的女人,这样细碎的事情,总会让男人们感觉有点难度,更多的是不得要领。更何况眼前的樱子,已经不再是多年前自己膝下的小女孩了,父女之间,在妇科的病房里,也会生出诸多的不便。
樱子的二姑常常和我们一起呆在病房中,而樱子的父亲有时会去楼道拐弯处的药房取药,有时还会去外面的街道食堂买饭,间或,也会去住院部的大厅门外,一个人圪蹴在地上,静静的抽一种非常廉价的“钟楼牌”纸烟。
偶尔,在吃饭的时候,我会和樱子的二姑搭上一句半句话,以缓和屋子里依然有些冰冷的气氛,譬如询问,是否一起分享一下带来的食品。
那女人总是露出憨厚的笑容,委婉的谢绝,然后,不时的回望樱子一眼。
我想,女人和女人之间,应该是最有感应的气息和交流的空间。某天下午,我再一次热情的询问樱子,她看了我一眼,总算是开口说话了,但仍旧是说,她不饿,然后摇了摇头,身子沉沉的滑向被窝,在躺下去的一瞬间,她嘴角挤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我能感觉到那微笑是给我的,是一种感激的微笑,我得承认,我具有敏锐的观察力。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我的磨难。
我没有听见我腹中的胎儿,在落地的一瞬间,像其他孩子一样,响彻天宇的那一声啼哭,只看见所有的医生都在奔跑,忙碌,密密匝匝的围住了奄奄一息的她,一个脆弱的生命。
空荡荡的产房里,一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我,我突然又一次想起了13号病房里,樱子那一双大大的无神的眼睛
泪水,就那么疯狂的在我眼角奔涌,流向脸颊,灌进耳朵,产床上,洁白的布单被打湿一大片。嘴唇干裂,口里连一丝唾沫竟也咀嚼不出来,身旁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寒冷,恐惧,担忧,一起袭来,我想,自己会不会要死了,身下粘稠冰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会不会是大出血了
好久好久,我已经好像没了感觉。
一个人影飘了进来,很轻很轻的脚步,我喃喃的呓语,水渴我至现在都惊讶,那样寒冷的初春,我冷的颤抖,却又渴得要命。
婆婆拿过窗台上的一个大搪瓷缸子,一根白色的细细的塑料管子,一股温热的气息,瞬间便窜遍了我冰冷的全身,我终于不必再担心阎王收了我,但,一种从未有过的揪心在我清醒的那一刻,便像一捆粗硬的铁丝那样,紧紧的一圈圈的缠绕了我。
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我无数次的屏息,开始将自己推进一份喋喋不休的祷告里,冰凉的点滴和冰凉的泪水一起陪伴着我,但我执着的坚信,我的孩子一定会回到我温暖的怀抱里。
当我从产房再次回到病房里时,已经是快黄昏了,意外的发现,樱子的床上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待产的女人,而樱子,已经在中午的时候出院了。
(四)
樱子就像一个谜,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那一年,县城附近的烈士陵园上空飞来了成千上万只的鸟,黑压压的,一片一片,一群一群,铺天盖地,蔚为壮观,周边几乎所有的人们都蜂拥而至,只是,我和樱子都没有看见这壮美的一幕。
我们被困在了令人窒息的医院里,窗外的一切于我们来说,好像都很遥远,都无所谓,唯有孩子,才是作为女人的我和樱子心里全部的牵挂与疼痛。
记得那时,我在妇产科住了十天,医生说我的皮肤怎么怎么的不好,因此伤口恢复的很慢,等我可以出院了,却无法回家,因为女儿还在儿科的病房里接受观察、治疗。
那一年的正月,天气出奇的冷,儿科的病房里挤满了患肺炎的儿童,床位十分的紧张,一个床上有时候会放上两到三个婴儿,20平米的空间里,时不时的就充斥着小孩的哭闹声、咳嗽声、护士的叫喊声,简直无法安静下来。药水,饭菜,尿、粪便、来苏水、二氧化氮、各种各样的气味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病房中那些年轻的爸爸妈妈和苍老的爷爷奶奶们疲倦木讷的样子,在那样的地方呆久了,我觉的人都要癫狂。
记得那时候,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像个游荡的魂灵,在无声的穿梭,我极度的感觉疲劳,只想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床位,沉沉的睡去,我甚至连给孩子喂奶的力气和热情都没有了。每次,丈夫都是在临近的病房里搜索我的身影,喊我醒来,只为给女儿用吸奶器挤出那么可怜的几毫升奶水。
十二年前的那个初春,总算是远去了。
年年岁岁,每每想起,都会在我的心底抽出一份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怀念。
我们是在女儿十多天后的一个周五出院的,而又在出院后的周日再次返回医院,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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