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住进了新生儿肺炎病区。
我的世界狼藉一片,樱子,也暂时的从我的心底慢慢的消失了。
女儿快满月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家了,从医院走廊上出来的那一刻,我站在太阳底下,半天睁不开眼,感觉,阳光是那样的崭新,温暖、美好、鲜亮。
生命是多么的珍贵和令人眷恋啊!
街道上,所有的商店,行人,车子,甚至电线杆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纸,都令我开心,世界那一刻在我的眼里,无比的生动与鲜活。
在医院里渡过的二十八天,仿佛几个世纪那样的漫长,更感觉自己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阳光下的一切,在那一刻,都让我心动,让我陶醉,我想,幸福也许就是这样的简单,只要我们还活着。
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我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她的脸抬头,望着车窗外,我如释重负,长长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深深的、深深的再吸入,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在想什么。
孩子,已经成了一个女人全部的世界。
我,终于又回到了童话般温馨的天地里,回到了自己简陋的但却舒适的家。
(五)
从医院回来之后,我便沉浸在和女儿相伴的日子里,一天一天的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像书中描述的那样,变成一个非常细腻的女人,照顾起孩子,认真的程度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而且,个性上,好像还增加了点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的味道了。
偶尔的一天,我靠在床头,又想起了樱子,就对身边的丈夫说到:“哎,那个樱子的孩子是不是没了,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的是好心疼。”
丈夫看了我一眼:“不是吧,听12号病房的一个老太太讲,说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人抱养走了,还是个男孩呢!”
我瞪大了眼睛:“哦,原来如此。亲生的孩子就这么给人了。哎!好可怜。”
“我看你这一当妈,怎么变得这么慈祥了,菩萨心肠。哎,要是你早去医院两天,咱把她那孩子抱养,报户口的时候还可以混个龙凤胎呢!”
“去你的,你是不是嫌弃我给你生的是女儿呀,老封建,哼,你愿意收养个儿子,我还不愿意夺人之美呢,不管怎样,孩子都是妈妈的心头肉,命根子!谁会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呢!”
不过,丈夫的这句玩笑话,倒让我从此在心里,对那个男孩子真的有了些许的惦念,一个人独自在屋子里的时候,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我就会想起那个一出世就离开自己亲生妈妈的男婴,他,究竟去了哪里?送养的人家对他好吗?估计这阵子也该如女儿这般身高了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洗洗涮涮、教孩子认字、看图画、读儿歌,讲童话,唱跑调的歌曲中度过了,转眼间,女儿已经是快上幼儿园的小姑娘了。一天,我带着她上街找寻漂亮的花书包时,遇见了儿时的好伙伴琴。她和我同住在一个县城里,一阵寒暄,便热情地拽着我和女儿去附近她的屋子里坐坐。
那是一个单位的大院子,里面一排排的平顶式窑洞,上下两层,住了有二十来户的人家。家家门口都放着一个煤球炉子,上面再压上一个大白铝制的水壶。
我们坐在楼道上,一边摘菜,一边开始拉家常话。
女人,这要是坐在了一起,话题扯的再多,也总会不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中心就是居家过日子那些烦心事,少不了要说柴米油盐。两个基本点,一是孩子老汉,二为婆婆姑嫂。
以前单身时,自己倒是和琴在同一个厂子工作过,厂子倒闭后,两人便各奔东西,尽管在一个县城里居住,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多。
两三年不见,各自都诉说着婚后日子的拮据和劳累,一拉二扯,我就说起了自己在医院生孩子时的那段难忘的辛酸史,感叹女人不易的同时,顺带的便也把樱子的故事讲出来给琴听。
没想到琴听了一半时就一下子向我摆手,示意我隔墙有耳,小声一些,我一下子被她的举动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只是很同情樱子的遭遇,好几年了,每晚睡觉前,我拍着女儿,侧身而卧,樱子那一双大大的忧伤的含泪的眼睛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的幻觉里。
琴压低了声音,给我说了几句话,让我很是意外。
这个樱子,原来是琴家的一个远房表妹。更意外的是,樱子的儿子刚出生时,抱养孩子的那户人家就住在琴的隔壁,琴和他们很熟悉,很熟悉。
我的目光迅速的转向楼下院子里,女儿正在和一群三四岁大的孩子们在玩耍嬉戏。
琴这时又低声说道:“别看了,那孩子从医院回来后不久,就离开了这里,再没出现,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一脸的惊愕,哑然无语了,琴和我不禁一起为那个孩子担忧了起来
(六)
有时候,一件事情在你的心中,好多年都没有答案,一旦找到突破口,每个人都有那种想要弄明白的欲望。我开始试探性的向琴打探起了樱子的身世和那孩子的来历。
琴欲言又止,后来还是不由自主的告诉了我。这个女孩子,在六七岁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身后还有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妹妹。因为家中境况一直不好,再加上三个孩子,父亲续娶的事情也便有了些难度,也就一直没再成家,好在樱子的几个姑姑离的近些,就这么一直接济着,将她们姐妹照管成人。
樱子没怎么上学,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家外,凡女人需要操持的事情,都是由她弱小的肩头来挑担料理。樱子的身影常常出现在田间地头,院中厨内。虽然生活贫穷,日子过的艰难,但樱子却学会了忍受一切,比别的女孩子也看着成熟懂事,倒也应了那句俗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在生活的苦水中,樱子逐渐出落的楚楚动人,尽管只有17岁,但看上去,却也显得饱满成熟,充满了少女的风姿。但她的性格却十分的内向,不善言语,穿衣打扮也不像村子里的那些女孩子张扬个性。衣袖,领口,从来都扣的严严实实。
春天,人间四月天,樱子每天都要去田里干一些杂活。田野里,景色很美,远处,女子的笑声逗引了四面的春风,风吹过处,桃花开了,梨花开了,苹果花也次第开放,一切都在春的艳影里舞动穿梭。
樱子心里有了一丝光亮温暖的气息,人也显的更加妩媚,站在春的海洋里。她青春的美,让人不由的会想起林徽因的那首你是人间四月天:“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每天,樱子干完活,总是会捎带一篮子野菜回家,然后,给圈里的猪或者鸡剁碎,看着它们拥挤着享用,这个时候,樱子常常会偷偷的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去做饭。
天气渐渐的热起来,樱子换上了单薄的衣裳,苗条的身段也就更加的显露了出来
偶尔的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见樱子脸色有点苍白,一向穿戴整齐的她,那天,却看上去似乎有点凌乱。她的袖口开着,露出白嫩的胳膊,也没有扣衣领处的纽扣,脖颈处雪白雪白。
父亲也没在意,看着房前空中火红的太阳,想着这节气还真快,夏天就要来了。
那些时日,樱子的饭量好像也有点增加,有时候早晨和午后还贪睡,父亲觉的这女孩子,正长身体呢!饭量增加了是好事。
门前的泡桐树开了花,落了,又长出了硕大的叶子,蝉也在农人挥汗如雨的时候,扯开嗓子的喊叫,夏天,不声不响的,毫无情面的就将那样纯美的春姑娘给赶走了。
而樱子,更加沉默了,每天都是不声不响的。
一次赶集回来,她居然为自己买了一件宽大的睡裙,样子和夏天里的裙子没什么区别。父亲想,女孩子也该让她打扮打扮了。
樱子常常穿着这件宽松的裙子出现在街头巷尾,没有人在乎樱子穿了件睡衣过往,大部分的村里人,夏季穿衣都是图凉快,不会像城里人那样的讲究,更没有人在意,什么算做只能在家里穿的衣服。他们更多的是注意到樱子的美,她,越发的长的像她那死去的娘了。
樱子依旧忙前忙后,炎热的夏天似乎也过的很快,不久,人们又都换上了秋装,八月十五日,是家家团聚的日子,亲戚也讲究送盒月饼,走动走动,樱子的二姑进门了
很快的,说媒的人便也跟着上门了,给樱子介绍的是一个边远地方的小伙子,在县城的一个厂子里打零工,愿意倒插门来樱子家,不几天,他们便草草的完了婚。
而后不久,樱子的丈夫,便又迅速的从樱子家消失了,确切的说,是逃了,伤心的逃再不见回来。
之后的整个冬天,都异常的寒冷,而樱子也几乎没出过自家的院门,直至我与她在医院的十三号病房里不期而遇。以后,我一直都对十三这个数字有点反感,也许,只因为它的音如同“失散”
(七)
2006年的某一天清晨,和往常一样,我在菜市里挑拣各色蔬菜,再一次与琴相遇,那时候,我感觉,也许我已经把樱子都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总之,我压根就没有再提起樱子这个人。
可是,琴却主动的神秘的并且满含凄楚的,告诉了我一个让我吃惊不小的消息:“那个樱子,想起来了吗?你在医院里见过的那个樱子,她死了,死在了南方的某个大城市。派出所通知了她的家人,但始终没有人去那么个遥远的地方料理她的后事,听说,后来,她的男朋友草草的将她送去殡仪馆火化了死因至今不明。”
我手中的菜差点滑落一地。回来的路上,我想起张爱玲文字里有一句话说:“人生,有时候,总是很讽刺。”
而我却在心里不停的嘀咕:“人生,有时候,真是太悲凉,凉的让人甚至连眼泪,都有种挤不出来的感觉了,徒余木然与怀想。曾经,与我们有过一面或者几面之缘的某个人,真的就会在你不经意的一转身,一挥手之间,成为了一生、一世、一辈子的永不再相见。”
如,我和樱子。
那一天的晚饭,我和丈夫,都吃的索然无味。
尽管,樱子,与我们的生活始终无关!但九八年的春天,却永远的让我在心里留恋
2010年01月19日 晨11时50分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