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牌摇摇欲坠。
齐雪生步入旅馆,柜上伙计忙迎上,见他手无行李,问道:“这位老板,吃个便饭吗?”
他摇手。“我姓齐,来探亲戚,他刚到,应该在楼上房里。”
伙计寻思一番,忙道:“有,有,有,您亲人吩咐过了,请直接上楼,右转第二间便是。”
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劲秀的字体是何平亲书没错,但此地空气霉味遍布,楼梯嘎-作响,这样的地方除了隐密,没什么好处,他到底在卖弄什么玄虚?就算在学校惹了祸,要他帮忙向何老爷说项,也不必大老远至此会晤商谈啊?
他不再作猜想,迳自敲了门,里头的人仿-就在门边等候,立即开了门,是何平没错,神色不安地迎进他后道:“舅舅,你来了!”
“你在搞什么鬼?有话为何——”
话未完,后脑勺爆发一股巨痛,他猛然向前仆倒在何平怀里,在意识泯灭前,他听到了何平的喝叱声:“小帆,你下手太重了——”
何宅里。
齐雪生面无表情的踏进花厅,正和秦弱水促膝并谈的何太太浅笑道:“雪生,怎么来了?喝杯茶吧!那天多亏了你,我正要弱水亲自向你道谢呢!”
小鹃端杯新茶到他眼前,他接过喝了一口,瞅著秦弱水意有所指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秦弱水朝他发话的方向颔首。“多谢舅爷,弱水感激不尽。太太,我先回房了,那件事,明早我会给您一个答覆。”
“去吧!好好想想。”
齐雪生视线不离那张读不出情绪的素颜,直到秦弱水消失在出口转角,他劈头直言“大姊,你真以为她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
何太太端著茶的柔荑一抖,茶水溢出,她面色丕变,迟疑道:“你是说——”
“她可真有决心。大姊,这个婚事,何家若应允了,恐怕没这么容易善了。”
何太太拍案喝道:“真气人!她想得可简单,何家对她有恩,她竟想一死了之!你姊夫也很为难,为了怕背上逼婚之名,这几天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当然,她若肯答应,何家嫁妆少不了她的,她眼睛这情形,怕是要孤身一辈子。我虽然不明白刘司令是何居心,不过在外头看了她两眼就上门提亲,虽然不是正房,好歹也是不愁吃穿,有下人服侍,我想不会糟到哪儿去,方才正在好好跟她说呢,没想到她——”何太太一甩手,悻悻地坐下。
“别怪她,刘司令一介武夫,只知巧取豪夺,秦弱水不是乡下妇孺,岂有坐等他糟蹋之理?”
“雪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岂会推她进火坑?”何太太羞恼万分,又站起来,指著他道:“我不管你和袁森有何过节,这档子事你姊夫说了算,我会好好说服弱水。何刘两家结了亲,也不见得是坏事,袁森看在亲家份上,不会对何家不利的,也许,何家失掉的那些生意,还能以这层关系要回来。”
齐雪生闻言不著火,反倒仰首笑起来。“大姊,说你平日聪明,今天怎么也糊涂起来了?刘司令什么没有,女人最多,他不过是听袁森滑舌,图个盲女新鲜,日子一久,弃如敝屣,你还真指望他?他有勇无谋,靠军队夺来的势力也不知能撑多久,与他为伍只是饮鸩止渴,何家靠他决非良策。现下何家还算有头有脸,一旦秦小姐失宠,可不会替你们留情面。”
何太太沉下脸,不置一词。齐雪生接著道:“坦白告诉你,这婚事是袁森做给我看的,我若不出手,他将来可吃定了何齐两家,后患无穷。再说,你也不会想惹出人命来吧?”
何太太无耐地吁了口气,看他一眼“雪生,你能怎么做?何家不比从前了,前阵子袁森暗暗帮著陈家夺了我们的客户,我们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她从宽袖口抽出手帕,轻拭眼角。
齐雪生站起来,面对长姊,面上有抹不自在,额角青筋微抽,他咬咬牙道:“大姊,我已做好决定,过两日,我会到这儿来提亲,我决定收秦弱水为二房。你可对袁森说明,秦弱水是我早就看上的,我们早有私情,改日我会上刘府赔礼,让司令满意的。我要让袁森知道,齐家可不会遇事儿就躲,齐家基业,可是要札根的,不是妥协来的。”
“你说什么?”何太太面露愕然,提高嗓门。“你可得想仔细,刘司令不是好惹的,别说婉茵不会答应,老人家也不会肯的。弱水眼睛若没事还好,她这模样,不但侍候不了你,还要下人时时顾著——”
“那你就放心她嫁给刘司令了?”他冷哼。
她一时语塞,不禁垂首。“这也是不得已。”
他闭了闭眼,隐忍道:“我不需要多个人侍候,老人家和婉茵那儿我自有说法,这是权宜之计,秦弱水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就算是报答何家,她都该答应这门亲事。大姊不用担心,袁森不会得意太久,我不会让何家吃闷亏的。”
她长他七岁,如今却要靠他一双臂膀才能安心。从前在娘家,她很少违逆这个老成的手足,他不擅说心事,总是做了算,年少时沉静的面庞就透著一股坚毅,她该相信他的,齐家在他手里能茁壮,或许,他同样也能解决这件事。
她勉为其难地颔首,再次叹口气。
在黑暗中,所有的喧嚣扰攘都与她隔绝了,她看不见自身著喜服、挽髻的模样,也看不见齐家大厅环伺的男女老幼神情,交头接耳的嗡嗡言语声,都在她被搀扶进喜房那刻消失了。她随著齐雪生暗示行礼跪拜、敬茶,就这样,她得到了一个安全的壳居了。
“小姐,喜帕别摘下,舅爷待会会进来的。”陪嫁过来的小鹃阻止了她的妄动,她听话地垂下手。
原本,齐家纳进二房行礼从简,但秦弱水目不能视,为免观礼的家眷侧目,只好盖了头巾,让众人看不到她的异样。
“小姐,我瞧齐老爷、老太太看来慈眉善目的,就是大太太看来不简单,她方才瞪著你那眼珠子,真怕人,以后可得小心她一点。”
“别管那些事,看见人要礼貌些,知道吧?”她轻叱。
“知道了。”小鹃没好气地扶持秦弱水坐下。
自婚事急转直下后,秦弱水就舒心了好几天,她身为下人,无意说些扫兴的话,但直觉告诉她,秦弱水不该掉以轻心。那一天,她被安排在脏兮兮的旅店门外守了半天,虽不知齐雪生为何轻易答应收二房一事,但齐雪生不是贪图女色之辈,他出入意表的答应这门亲事,也不知是何盘算,她总担心秦弱水吃亏。
“我那些书,都带了吧?”这是秦弱水最关心的事。
“都带了,一本也没漏,明早我继续念给你听。”小鹃贴心道。
敲门声响,小鹃跳起来。“舅爷来了。”
她正襟危坐,竖耳倾听,伴随著开门声,却是小鹃的诧异低呼:“太太!”
她一惊,在喜帕下转动著眸子,静听其变。
脚步笃笃前来,在床沿停止,无声了几秒,倏地,头上的喜帕一掀,她猛然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左右张望着。这素未谋面的女人,有何来意?
“原来生成这番模样,雪生就喜欢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吗?”
微冷的柔软女声,带著娇贵气息,她心跳加快,不知如何适切反应。
“太太。”她按下慌张,喊了声。
“我是来看看这里弄得妥不妥当,看有没有少了什么。对了,小斌,带小鹃到她房里去,顺便熟悉一下环境,知道平日该做些什么,今晚不必忙了。”
小鹃踌躇不动,但那双利眸扫射得她遍体生寒,小斌扯了她袖子一下,初到陌生之地,不能有违拗之举,秦弱水点头示意,她忐忑不安地随小斌离开了。
“别紧张,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侍候雪生的,你若能讨他开心,我也松口气。他这人,老是不能一刻停下来歇歇,女人嘛,总要让男人能多停留,才有机会扬眉吐气。我瞧瞧”
柔软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颚,拾得老高,她感觉到了严婉茵的近距离的鼻息。
“谁上的妆的?太淡了,根本不像喜事!虽说只是二房,还是该慎重体面,怎能如此草草了事,这是在欺侮新娘子看不见吗?”
“是我吩咐的——”她转开脸,解释著。
“这可不行,来——”严婉茵不由分说,托起了她的脸蛋,笑道:“让雪生惊艳,不是很好?”
严婉茵执拗地扳住她,右手在她粉脸上添加她见不到的脂粉,下手力道不轻,除了刮肤之疼,她感受到了恶意,她凭想像,也能猜到那样的手势,已让自己成了唱花脸的。她忍著不吭气,直到严婉茵放开了她,满意地笑了几声。
“这样不是很好,雪生会很高兴的。你歇歇吧,雪生应该快来了!”
她按兵不动,直到掩门声入耳,她摸摸眼眶,沾上指尖的膏状物不知是何物,站起身,伸直手臂凭直觉四处摸索著,屋里障物处处,绊倒了她,她踉跄不已,不放弃触摸每一样东西,终于,两手沾上了液体,她找到了房内角落的洗脸盆。
两手捞著清水用力搓洗脸面,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再也闻不到胭脂味了。她转身想循原路回床上,一移步便踢到了踩脚凳,她朝前直摔,俯趴在石子地上。
泪珠猛地夺眶进出,她忍痛挣扎著起身,后方一双有力的健臂适时将她搀起,扶坐在床沿,一连串意外,终于令她慌乱仓皇,她惊喊:“谁?”
“是我。”是齐雪生,带著狐疑。
她一张脸上都是水渍,眨动的睫毛上还有水珠,鬓发紊乱、呼吸急促,显见受到了惊吓。服侍的人怎能让她独处?她一点新妇的艳泽都没有,清素著脸蛋,她这么迫不及待回复原貌么?
“这么快就卸了妆?想歇息了?”齐雪生取了条脸巾,往她脸上擦抹。
“我自己来。”她抢过了脸巾,边抹边起身站在床侧,局促不已。
“别拘束,今晚我会留在这儿过夜。”他冷笑“你不会想一直站著吧?”
她错愕。“过夜?可是你说过——”一只暖热的掌心掩住她的嘴,耳边是他压低的嗓音。
“别张扬,我不想费唇舌和别人解释,我明白你的性子,别人可不明白。我对送上门的女人没兴趣,现在齐家上下都知道你是我主动纳进来的侧室,不留在这装装佯,怎掩人耳目?过个十天半个月的,我自会到别处过夜,若说服不了你是我心仪的女人,不但你在这儿日子不好过,传出去,袁森怎么想?”
听罢,她想起了严婉茵,忙不迭点头,见她卸下心防,他松了手。
“谢谢舅爷。”她按住留有余温的唇,低头欠身“您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上,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您的。”
“这倒不必,”他似笑非笑,一脸阴火。“我不敢领教你的报恩。从今天开始,你得守齐家规矩,若再来上次那一招,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却迳自开心,笑开了一嘴贝齿。她转身在床铺摸了半天,抓到了被褥,直接扔在地上,展平开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楞然。
“您日理万机,自然是睡床上,我打地铺就行了。”她答得理所当然,他却急忙伸手拉起她。
“这可不成!跋明儿帮佣见到了,还不传遍了齐家?”他反手将被褥扔回床上。“你别替我出难题。”
“可是——”她为难起来,僵立在那儿。“我没法儿坐著睡。”
他立即莞尔。“秦弱水,你不是想学人家自由?那不是说著玩的,能屈能伸才能达到你的目的,若要拘小节,不过是绑手绑脚,自找罪受。明儿个一早你得到前头向大伙儿请安,倘使睡不好起不来,可是会让人说话的,你不会想进齐家第一天就闹笑话吧?”
她紧抿著嘴不答,只听到杯盘碰撞声、他大口喝茶声、解衣的唏索声,以及,走向她的足音。
“还是想站著?那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二话不说,熄了灯,自顾自上了床,盖好被褥,闭目睡下。
她蹑手蹑脚,一步步往前挪移,指尖终于碰到了圈椅,她解下喜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起腿,用喜服包裹住身子,手支著额,静静听著周边的一切声响。
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但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床上的男人,发出稳定的鼻息,已渐入睡,她默数著男人呼吸的次数,直到如铅重的眼皮搭拉下,她进入了留有往昔色彩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