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耳——
“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他极目循声望去——凉亭里,二女一男有坐有站,背对著他的正是秦弱水,弯起纤指,边唱边轻摆柔躯,丹田出乎意料的有力,身旁儒雅的陌生男子轻抬她肩臂,矫正她的身段,表情有著激赏。
齐雪生甚为讶异,跟著拧起眉,无声无息走进凉亭。秦弱水似乎不介意男子的碰触,认真谛听著软语指导。
“舅舅,您来了,姊姊唱曲儿给我们听呢!柳先生说姊姊唱得比我还好。”小帆击掌叫好,跳起来揽住他的手。
秦弱水动作乍然休止,收敛姿态,静默一旁。
“齐老板,许久不见了,近日可好?”男子欠身道好,不卑不亢。
“柳先生好。我这姊夫面子真大,请得起先生到家里赐教,小帆姿质普通,可累您教导了。”齐雪生淡然寒暄道。
柳彦是昆曲界名角,齐雪生陪妻子上戏园几次,两人不算陌生。没有粉墨登场的柳彦,如一介书生,年轻挺拔,城里一般大户人家都好听戏、唱戏,有时还学戏自娱,何家为了子女兴致,不惜重金延揽至府里教授,若不是今日偶遇,他竟不知秦弱水嗜好昆曲,而且唱腔悦耳。
“哪里,何老爷不嫌弃罢了。”柳彦谦词。
“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告辞。小帆,跟著先生好好学,别偷懒了!”他握住秦弱水柔掌,不再逗留,转身便走。
秦弱水一路不吭声,任他牵系,意外地,他竟命小鹃坐另一辆人力车,他与她上了同辆车。
“我倒不知你会唱桃花扇。”半路上,他终于沉沉开了口。“今天很开心吧?”
她垂著眼思索,齐雪生城府深,难捉摸,问这也不知是何用意。
“能和柳先生学戏,是很难得的,舅爷该让我多待一会儿。”她如实答。“反正我待在齐家也没什么作用。”
“作用?”他嘴一勾,哼道。“你的作用就是作好侧室的角色。最近太常带你回何家了,心似乎也野了,老唱这些yin辞艳曲,日子迟早熬不住,我劝你,收收心,否则只有苦了自己。”
她倒抽口气,面颊顿时又红又青,回不了一句话。
他这是在讥讽她不知好歹吧?她眼盲,就该安份守己,不该有一丝妄想,连唱个戏也得禁绝。他竟识她如此浅薄,一颗春心难掩?
她憋著一股气,直到齐宅,下了车,进了前院,她甩脱他的手,压著嗓子道:
“舅爷,您念过大学,到过海外,竟也和腐儒一般见识,我真是错看了你!我有自知之明,不会给齐家丢脸,您不必时时提醒我。”
齐雪生一怔,愠怒升起,顾忌下人在后,他贴近她的耳道:“我要是一般见识,就不会让你毫发无损的待在齐家,过著小姐日子,还得小心别让你误会我对你别有用心。秦弱水,我的忍耐有限,你最好别惹恼我,你看不见我,也该听得懂我的话吧?”
她冷笑一声,回道:“您说这话可让我担待不起了,您千挑万选,也不会瞧上我这盲女,我岂会往脸上贴金,伯您对我起了心?您若嫌我麻烦,可打发我回何家,齐老板不要的女人,他人也不会有兴趣抢夺的。”
她明知齐雪生对已有恩,却咽不下老被挑起的刺——眼盲的事实。
齐雪生对自己仍待之以礼,她岂会不知他的想法——要一个盲女怀胎生子,未来撑起抚育重责,是痴人说梦;家族人多口杂,她又如何应付?她的命运,她知之甚深,却不需他三不五时提醒。
齐雪生闻言勃然震怒,一把拽起她,就朝后院走。
她惊愕不已,看不见的脚步在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问跌跌蹭蹭,小鹃见状尾随追上,畏惧地喊著:“舅爷,小心点,小姐看不见!”
“小鹃,我没事,回房去!”秦弱水跌了几次,小腿骨传来刺痛,还是阻止不了齐雪生的脚步。
两人拖拖走走到中庭,几个下人见状面露疑惑,急忙闪避,她脸色已发白,益发蹒跚不稳。
他回头一见,咬著牙,干脆弯身拦腰抱起她,直接走进厢房院落。
“你干什么?”紧拽住他的肩头,倚在他怀里,他的气势震慑了她,黑暗中,不明白他的企图令她产生了惧意。“我不怕你!”
进了房门,他一举将她扔上床,锁上门,站在床沿盘胸瞅著她。“我知道你不怕我,但是我要你清楚知道,齐家不是你可以随意进出的。在老太太面前,你敢提休妻一事,我不会饶了你!”
小鹃在屋外擂著门,求道:“舅爷,您开开门!.别伤害小姐!”
她抵坐在床角,直起上半身,闪著惶惑的眼眸,冷静地安抚门外的人。“小鹃,不要紧,舅爷和我有事谈,你回去吧!”
他略显讶异,她不喊叫、不求援,昂著下巴对著他,掀起的裙摆下露出了小腿,上头尽是青红的擦伤和污泥,有一处还破了表皮,渗著血丝。
他见识到她的倔强了,那双乌亮的眼眸,涌起了水波,轻颤无助的下颚,顷刻熄灭了他的恼火——他竟失了控,对个弱女子发狠!
她意识到他踱步走开,拉开角落抽屉,以及缓步踱回的声音,接著,脚踝突被牢牢掌住,拖往床边。
“你——”她禁不住喊,反射性想缩回脚。“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不怕我?想求我了?”他反唇相稽“让我瞧瞧你的胆量。”
她噤了口,垂下眼,不再挣扎。他放开了她,不一会儿,腿骨上的伤处传递著冰凉的触感,淡淡的药香漫著,疼痛立即减缓——他正在替她上药!
白皙的小腿屈著,触手柔腻,他心无端一跳,视线避开上移。她微启檀口,垂下的眼睫上有泪珠,闪动间,泪珠掉落在他手背,她慌忙拭干眼角,不出声。
小脸上,无解的幽柔释放著,他悄然凝视她,不自觉缓缓趋近。她感觉到了前方呼吸的热气,狐疑地蹙起眉,电光石火问,唇上蓦地擦过两秒温热,她愕然,伸手捣住嘴,前方的热气消失,远离了她。
“我让小鹃进来,你今晚别沐浴了,省得弄疼伤口。”他迅速开了门,示意等在门边的小鹃进房。
她瞠著眼,呆了半晌,不解地抿著唇,唇上那短暂的温热是什么?
“小姐,舅爷没对你怎样吧?”小鹃摇晃著她的肩。
她失神地摇头。
“那就好。瞧您的腿,小姐,不是我说,您也太直肠子了,没人敢顶撞舅爷的,您以后得忍著点”
她不言不语,想着的,还是唇上方才作梦似的一触,到底是什么?
偏厅里,安静得只有碗筷擦撞声,和下人轻微的走动声。
他放下碗筷,擦拭嘴角后,坐凳向后一推,齐老太太招招手,开了口:“坐下,别急,我有话问你。”
齐雪生依言坐下,一旁的严婉茵继续进食,无言。
老太太喝了口松子粥,闲淡地道:“最近纱厂还好吧?”
“很顺利。”
“商铺那儿呢?”
“也没事。”
“学校筹办的事儿呢?”
“进行中,校地位置还在评估。”
他瞟了眼老太太,思忖这些话端,自齐老爷卧病在床,老太太除了延请名医,几乎不再过问他外头的事。
“既然都没事,那就是弱水让你心烦了?”
他顿了一下,面无异样回道:“妈,怎么扯到她身上了?”
“你结婚几年,对女人一向不闻不问,虽说婚事是我主张的,你也没意见,怎么自己要求纳进来的女人,反倒让你动气了?”
“动气?”他脑子一转,立即明了老太太所指,装佯道:“我不明白。”
“厨子都看到了,还有假吗?”老太太尖利的嗓音一出,过往的强势尽出。“你向来谨慎,平时也忙,让你多陪陪婉茵都难得。弱水一进门,你三天两头待在她那儿过夜我没话说,小两口拌嘴情有可原,但失礼到在外人面前动气,可就说不过去了。弱水是你要的,肚子争不争气还不知道,过门三个月不到就使性子,以后婉茵还有说话的份吗?”
严婉茵唇角一勾,继续吃著菜。齐雪生了然于胸,泰然笑道:“妈,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吵嘴,我们在玩呢!”
严婉茵筷子上的菜滑落,喉头一口饭险噎著。
老太太也不禁楞住。“玩儿?”
“是啊!”他扫视著前方两个别有心思的女人,不当一回事道:“我们在房里经常这样追著玩的,如果凝了大家的眼,下次记得注意就是了。妈用不著担心,弱水好得很。厂里有事,我先走了。”
直到他信步走远,严婉茵用力摔下筷子,娇嗔道:“妈,您瞧他,太过份了!”
老太太不以为意笑。“别急!明儿个我陪你上医院去,雪生总不能天天在她房里,你得有耐性。”
老人暗想,她或许小看了秦弱水,齐雪生不苟言笑,能为她当庭失态,自有她的能耐。老人从旁得知齐雪生为了让刘司令放手,舍去了一件家传古玩,老人不在乎谁替齐家传下子嗣,但严婉茵娘家有头有脸,可不能为了一个盲女惹恼了亲家,这一点,她不会轻忽,也不会得罪儿子,但也不会任秦弱水掌控齐雪生。
有了打算,她拍拍媳妇的手“走吧!陪我到寺里上香去。”
房门“伊呀”开了,读著报的小鹃停住,迅速收拾桌面上散放的报纸,响亮地出声:“舅爷,休息了。”她仍改不了旧称,齐雪生说了她几次后也由她去了。
齐雪生应了声,瞥了眼小鹃手上的纸张,扬眉问:“这报哪儿来的?”
秦弱水倒真不挑拣,连时事也想知晓,倘若无眼疾,上大学堂是很有可能的,闷在深宅里,能按捺多久?
“我让小鹃向管家拿的。”秦弱水接口。
小鹃照例不再多留,收拾好带上门便离开。齐雪生脱去长袍,仔细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她。
她准确无误地倒杯茶,朝他方向递去,水眸晃动著,愉快地道:“听说您要办学校,报上都写了,是否真有其事?”
他接过茶,应道:“嗯!等校地决定了,就要招募教师了,齐家总得做些有益地方的事。”
她沉吟著,又道:“真好。请问,女子也能入学么?”
他兴味地瞧她一眼“当然可以。时代不同了,女子也该受高等教育,怎么,你也想上学堂?”
她忙摆手。“你在开我玩笑呢!我若上学,小鹃不是也得跟著去?”
“未尝不可,你不是不介意他人的眼光?”他语带调侃。
她不以为意摇头,正色道:“将来如果我看得见了,有能力,我想在乡下办间义学,让穷人家的儿女不必花一毛钱也能上学,未来环境就可以改善了。”
他不作声良久,定定注视著她,惊奇在眼中打转。
“你不收钱,学校开支怎么维持?真是天真!”他嗤一声。
“是啊,说说罢了!这理想得像您这种能人才做得成,齐老板考不考虑在扬州乡下办所义学,那儿的地方父老会很感激您的。”
她绽开一朵甜笑,他微怔,极少对他刻意示好的她为了不干己的家乡人放低姿态?他对她展开重新估量的眼光。
放下茶杯,他随手勾起她的脸,哂笑道:“秦弱水,我可没忘记你是扬州人,把好处尽傍了你家乡,你这如意算盘是打到我头上来了,我有什么好处?”
“您立业不忘立德,为后代留下典范,这是最大的好处。”她轻推开他的手。
“我从不在乎那些虚名!”他嗤哼。“睡吧!”
他捻熄了灯,靠近还在床畔杵著不动的她。“怎么?还有什么意见?”
“呃——”她撇开脸,不自在道:“最近报上有许多文章反对纳妾,您——是否会响应?”
他不恼反笑,她的心思还在这桩婚姻关系上起伏不定,女人书读多了,很难轻易顺应命运,她快乐的时光下多吧?
“怎么?怕我放你回何家?”
“不是。”她淡声道。“我怕有些新派人藉此打击齐家,让您不堪其扰。”
他闲散道:“这事你就甭操心了。不过我想,我妾越多,你应该就越高兴吧?你可以愈来愈清净,没人打扰你安眠。”
她抿抿唇,抬头大方问:“既然您在这儿一点乐趣也没有,这几天为何又留下过夜了?”
他不耐地回道:“因为我想清净清净。”
“男人娶妻不是为了清净吧?”她不放弃追问。这次又连续好几天,他选择在此度夜,虽说于她无妨,然而她却不能在中院多走动,以避免严婉茵时而针讽、时而柔情似水的嗟叹。
“却也不是要听人-唆!”他放下帐幔。“我可不想忙了一天,还要动脑筋和女人下棋,麻烦!”
她一听,忽然掩嘴笑了,急急背过身不出声。
她闯祸了!没想到严婉茵把她情急搪塞的话当真,找齐雪生对奕,反倒把他赶到这儿来了!这可不成,她得另外想法子!
他感觉有异,一把转过她的肩,就著月光审视她忍俊不住的脸,疑惑道:“你笑什么?”
“没、没有,您误会了。”她侧著头,想到他被迫在闺房下棋不得安宁,那画面就是让她按不住笑意。
“是么?”他指尖勾起她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吸口气道:“我是说真的,我没笑您。”
微弱的光线下,她似笑非笑,贝齿紧咬著下唇,为了压抑胸口那团笑气,她下巴微抖著,散开的发丝垂在两颊,一股平日不见的娇俏在眉眼嘴角漫放著,见不到他的表情,她也就不闪不躲,任他察看。
不带抗拒的仰望,竟无端勾起他的躁动,他任凭直觉圈住她的腰,默不作声俯下脸,贴住她微张的唇,探进她的口。
她僵住,背往后抵在床头栏柱上,进退不得,她再盲目,也不能否认口中温湿的探索动作是男人意外的吻,他这是在做什么?惩罚她?
“舅——”她躲开他逐渐加重的吻,挡住他胸口。“我真的没笑你!我发誓,我不知道太太会信我的话,以为你爱找我下棋,我说实话了,你放开我。”
他怔了怔,思付了几秒,领悟了她话里的意思,陡地放开她,退开一步。唇上的余温激荡著体内的血液,他握握拳头,清清喉咙,镇定道:“以后别再和她胡说了,歇息吧!”
她整好松开的衣襟,心绪紊乱地上了床,躺下后,犹自听到重重的心跳声——他竟用这种方式对她,她该如何忘却这个吻?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的吻?
他凝视她的纤背,久久没有移开,直到她的呼吸沉稳,翻个身睡熟了,他伸出手臂,轻放在她腰上,搂近她,有如她背倚在他怀里,他合上眼,让紧绷生活中缺席的暖意伴著自己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