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斜映,檀香袅绕,屋内并不大,陈设并不简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气味却萦绕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吗?也许和她当下幸福的温热感比较起来,这里是太孤清了一点,连盆花儿也没有,怎会有生气?
她挪回视线,继续看着床上的陈芳进食,心里起了怜惜。
“奶娘,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诉我。”
厨子临时请假回乡下,小鹃得清扫屋内,她久已荒废的手艺不得已抬出来应急,看陈芳没有迟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烦劳你动手,我很过意不去,再挑三捡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让你看见,是它开了眼,你肯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温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颜开,这么点事就让对方开心,可见心肠有多软了。
初见这位替她挽髻的妇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为奶娘实则才四十七岁左右,长年守著寥无人气的大宅子,再衣食无缺,也不过像是守著金碧辉煌寺庙的住持,无人称羡吧?
“奶娘,可真怪,我老觉得见过你似的。”她笑,不厌其烦的打量著。
“我长得普通,觉得见过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来比老太太还要美。”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并不特意注重外观,但这位中年美妇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连衣裳颜色都暗沉到死气沉沉,连家中厨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话一落,陈芳原有的笑意顿时隐去,她察觉失言,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紧。”陈芳再次浮起笑颜,看着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断了。”她摸摸发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当时手无寸铁,只想到它,刺进那入骨肉里时,断了一截,事后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补不起来了。”
“我昨晚听雪生说过那件事,其实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帮了你的忙,东西才有存在的意义。”
是这样的吗?那几颗雨花石也没什么作用,她还是视若珍宝的放在木盒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来了,我去热热菜。”她捧起托盘,有些心不在焉,近日与他形影不离,分开片刻竟感到不习惯了。
这就是爱一个人所要承受的吧!苦与甜总相连,爱与恨也分不清,一旦选择后,都得一一担负。
这是当年母亲生前没有告诉她的,即使能遇见彼此相爱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还有这个变动的时代带来的冲击,让她得小心翼翼的护持自己的爱。
走进这家新式旅馆,大厅往来各式各样的商旅人士,热闹非凡,还掺杂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旅客,他脚步不歇,直接上了楼,按著李兴给他的纸条上的号码寻到房间,敲了两下门,报了名号。
门立刻开启,里头穿著中山装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进去。
他喜形于色。“怀南,什么时候到苏州的?”
曾怀南请他入座后,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前天到的。听帐房说你到了长沙,想想真不巧,在各处名胜逛了两天后,帐房给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来了,我来的真是时候。夫人还好吧?听说也跟你去了长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显不自在。“她还留在长沙老宅照顾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来了。”
前几天他找了个借口先行回苏州,秦弱水那双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点让他出不了门,但有太多事等著他处理,不得不忍心离开。男人间情谊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计自己妻子的小小鳖计和盘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个不停,就怕他那聪颖的小妻子识破早已痊愈的奶娘为了留下她再度装病,而一气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计画可就破功了。
“你准备让她待多久?”曾怀南似不经意问。
“个把月吧!”
老宅内没有报纸可看,她成天跟著吃斋念佛的奶娘或许会淡下紧盯著他行踪的心,也不会起意投书报社,更不会直捣娼门拆他的台。后天齐春生回来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无暇分心顾及她的感受,让她在长沙待著眼不见为净也许才是好事。
“雪生,不瞒你说,再不久,两派军阀就要打起来了,倒时候这里混乱不可免,为免波及,你或许得考虑到外地避一避。”曾怀南沉声道。
“你确定?”他惊异。
这是件大工程,但不得不为,事先防范,或可减少损失,曾怀南是特地要他及早作准备才来的吧!
“我跟了这个老土帅这么久,他想什么我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立场是,非看到刘司令垮台不可,我姊姊那条命,他终究得还。”曾怀南眼露厉色,缩紧拳头。
“你不会有事吧?”他按住老友的手。
乱世里,什么事都会发生,曾怀南貌美的长姊为了刘司令逼婚一事自尽,连累了朴实的双亲,赖以维生的店铺被捣毁后,双亲相继病殁,曾怀南中断了学业回乡,就是替一夕残败的家收拾善后。
“家破人亡后,生死已不足惜,我总得和地下的父母交待。”曾怀南缓了缓,神情有异地凝视他。“这次来,是有件事要拜托你,那是我唯一放心下下的,如果你能答应,我就无后顾之忧了,将来有机会,定当报答。”
曾怀南忽然起身,拱手向他行礼,他连忙托住他。“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之间还用得著这番客套吗?”
“那好,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曾怀南走到后方一扇门前,敲了敲“出来吧!”
他正觉疑惑,门一掀,一名齐肩鬈发、著洋装的年轻女人大方的走出来,鹅蛋脸上是淡抹脂粉的秀丽五宫,她两手交叠在前,朝他鞠个躬。
“齐先生,我是曾怀梅,他的小妹。”
她手托两腮,视线焦距落在院子里,前方挥动的指掌没有构成干扰,她凝成了一块石像,心思飞到百哩外的城镇里。
“小姐,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及厨子,可是这时您总得将就点,您吃了一口就没碰过筷子,剩下的菜我得自己收拾,到时候回苏州,我胖你瘦,舅爷会怎么想?”
她眼珠子慢慢移到圆脸上,怔仲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喔!”拿起筷子,夹了口东坡肉,放在嘴里,下到三秒,原封不动吐回碗里。
“有这么糟吗?”圆脸垮下。
“我没胃口。”她黯下脸。“以后别煮肉食了,奶娘吃素,这样很浪费,我们简单一点吃就行了。”
小鹃看着那菜相十分勉强的两菜一汤,如果再更简单一点,她们直接成仙算了,何必还吃东西?“舅爷不知在做什么?说好这几天要接我们回去,又食言了,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儿吧?”
她不置可否,她不是不喜欢陈芳,但不习惯这冷清的大宅子;而且,没有报纸,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与这世界隔绝了,而心心念念的男人,却迟迟下来接她。一个月不见他了,宛如一生一世,她终于明白了何谓“思念成疾”再这样吃不下东西,她会成为家中第二个病人。
“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开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实多了。
如果陈芳无大碍,她可以暂时先行回苏州,否则光是电报上的寥寥数语,无法一解她的忧思。
人未到“锵”一声脆响震耳,她急奔进屋,遍地是磁盘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陈芳。
“奶娘!”她费力地将陈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见清醒的脸庞,她吁出一口气。
“我刚想把盘子端到厨房,不知怎么晕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陈芳面色泛白,长发垂肩。
“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顺手替陈芳将发丝拨在耳后,未几,目光突地锁在对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颗痣。”她轻声道。
“是啊!”不以为意的应道。“一出生就有。”
痣红而周圆,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悬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样。
“雪生也有这么一颗。”她禁不住接腔。
语毕,对方原本不经意的神情划过一抹暗青,僵住。
她视线回到陈方脸上,慢慢的,那张脸和她的丈夫重叠,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她却现在才察觉。
齐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为了附近的田产吗?
“雪生说,他的痣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她笑,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许老太太也有这么一颗。”
如果这之间有她不能知道的难言之隐,她何必追问?况且,她并不在乎这个,这和她爱恋齐雪生没有关系。
沉寂中,没有任何话语,她颓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为了私心离开有可能是丈夫的至亲?
“小姐,小姐——”圆脸在门口突兀地出现,使劲地眨眼歪嘴。
她会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会我再来收拾。”
小鹃一等她出现,一把将她拽到十步远的走廊。“小姐,方才前头来了一个男人,说是齐家这里的商铺承租户,他说,他要搬到别个城镇去,不续租了,舅爷近日应该来不了,他该找谁谈这事?”
“他如何确定舅爷不来了?”她皱眉。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前几天苏州附近军阀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电报打去也没回音,看来是不可能来了。小姐,你连写了两封信,舅爷都没回,你看齐家会不会有事?”
她呆怔地望着小鹃,指尖逐渐冰凉,蔓延到下身,她扶著墙,弯下腰,从空泛的胃里吐出酸水。
“小姐,别这样,奶娘会听见。”
她慌忙捂住嘴,直起腰杆,深吸了一口气,抹干泪痕。
“小鹃,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苏州去。”
她攀著白墙,不断地呕吐,一路上为了避免晕车的后遗症,除了水,她全无进食,浑身乏力到已难站稳,她终于能体会到从前齐雪生一路护持她的辛苦了。
城里原本热闹的市井空荡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许多避难的人家在停战后又回头收拾凌乱的家园,街上偶有战赢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专挑小巷走,绕了几圈之后,终于摸进了齐家后院。
如她所料,举宅净空,连只猫也没有,但里头陈设出奇的完好无缺,仿-家人只是出一趟远门,随时会回来。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连卧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梦游似地绕了又绕,看能不能寻到人迹,确定无人后,颓丧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门没有锁上,她急忙奔进屋内,跪在地上,拉出一个大型木制行李箱,掀开后,将所有衣物随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开盒盖,里头的六颗雨花石安然无恙。
她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脚上,平静后,瞬间所有的疑问如泉涌上。
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什么齐雪生不带她离开长沙?她难道不能共患难吗?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楼空,她该去哪里寻他?
她撑著椅座站直,蓦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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