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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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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荡来,竟让惟刚的一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脱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騒。“几乎天天唱,照三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梁以霏的笑声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珑珑的,听得人心脾都开怀了起来。“告诉你哦!”她挨近惟刚耳际,吐气如兰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没胆子说出来,我怕团康老师会说怎么会逊?不待咱们再来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两人齐声大笑。

    山间起雾了,女孩的面颊温柔地偎在惟刚肩头,送来一缕又一缕兰麝般的气息。他背着她抄着雾里的星光赶路,竟恍惚有个念头,想此般这样背着她走走上一辈子也不要有尽头。

    然而路像人生一样的注定有终站,四十分钟后,他把以霏背回营地,交还给她那队的队长。她随即被送到医院就诊。翌日,惟刚找到她队上,不想营地主任已派车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当时惟刚那股子惆怅失落,是言语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刚惊喜的是,他结训回到台北三天后,竟接到以霏打来的电话。

    “那天匆匆忙忙离队,没来得及向你说谢谢。”她在电话那一头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你的脚好点了吗?”惟刚强抑心头的狂喜,问道。

    “没有大碍,下周应该可以顺利回学校注册。”

    惟刚有史以来,不曾那么巴望过开学,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么熬过的。大三下学期称得上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一周总要找个三两天和以霏聚聚,吃饭逛书店赶电影,有时却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园的白千层荫下,啃牛角面包,天南海北的聊。

    他牵着她兰花一般纤巧的手,揽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腰,也吻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唇。他痴心的以为,能够爱她到永远。

    谁知不过匆匆半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约露又瞄一眼腕表,趴到办公桌上呻吟。

    快七点了。

    稍早时分,一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了。连续三天,约露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六点钟之后,回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般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楼套房,否则干脆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手持伞,走了出来。约露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个这一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些资料,一会见就走。”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露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句,你说一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露道:“你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天当中最后一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来,他却一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露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色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

    她何必要这么坚持?她大可哦,约露叫停,不许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颠三倒四。一个呼吸,把门敲了。

    里头低嚷了一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社长”

    惟刚理在一堆文件里,一个仰头,一绺黑发微落在饱满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稳櫎─”

    “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迷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你觉得怎样?”他把一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露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下。“似乎给人一种压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露沉吟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爽大方。”约露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马上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露一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发动全身。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笑。

    “多亏你,一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裤。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露把衣裤带了回去。

    “你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搁。约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裤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爽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天的晴阳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露回答,即把一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下,我把这文件批一批,我们一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值得一试。”“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么?”约露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遍。

    约露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露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露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毛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露脸上烧起一片红霞。

    惟刚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露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

    她的肚子偏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泄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露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露家坐落的位置。

    “从你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下“从前河堤一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潮杂杳多了。”

    约露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露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旁,才又回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露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仍篇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逼来,她从云端摔回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欢快,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招从十六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你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露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约露的回答像冷箭,当胸射过,就差那么一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露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姐姐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约露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言不发。

    约露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露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你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

    约露呆看着他。

    “中国结?她彷佛坐在急转弯的车上离了位,失去与他说话的线索。他们谈的是他的罪恶,他对梁家的戕害,怎么扯上母亲的中国结?

    “那天在你家客厅见到你母亲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艺术品的水准。”惟刚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暂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国结,都让他印象深刻。“我妈多半打来消遣罢了,”约露浮躁地回答:“过去她在老家社区做过指导老师,但这几年不太碰了,她身体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你家茶几就放了一大盒瑞士着名的胃葯。”

    玻璃柜里也叠着胃肠科的葯袋,他忖想。

    约露没说话。

    接下来惟刚翻来覆去问的,尽是母亲和她的中国结。约露一来纳闷,二来不耐烦,不了解惟刚何以对她母亲的中国结这么有兴趣。

    三天后,她怒气冲冲闯入他的办公嗜櫎─她总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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