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四季的远方

    （一）

    丁峻近来有点春风得意，不到30岁就当了新闻部主任的他，是这个省卫视台的拔尖人物，业绩突出，上头重视，有小道消息说半年后他要提副台长。这消息可不是在台里的人在乱传，昨晚他还和省委宣传部的头头在一起吃饭，大家是看在眼里的。

    丁峻也算是个吃过苦的人，当年从川北的一个小城考到川大中文系，毕业后在蜀报、成都商报之类的当地报刊打过杂，搞过校对，跑过发行，拉过广告，甚至扫地倒水之类的事情都没少干过。但毕竟是科班出身，文字功底好，跑回来的新闻条条都像模像样的，终于得到领导重视，混了几年成为圈内无人不晓的“名记”那年省卫视台招聘人，他理所当然就去了，两三年辛苦下来，新闻部主任的头衔当然非他莫属。

    昨晚陪省委宣传部头头的那顿饭，几瓶酒喝下来着实难受，第二天早上他的胃还时不时地作痛。这两年工作上一帆风顺，家庭美满，人也心宽体胖了不少，但身体素质明显差于以前，头发都掉了不少。难怪别人说，年轻时拿身体换钱，年老时拿钱换身体。

    丁峻忍着胃痛，回想昨晚与领导的谈话，领导先是表扬了他最近的工作，然后交了项政治任务给他。4月中旬江总书记对尼日利亚进行了国事访问，两国领导人在首都阿布贾发表了涉及到医疗卫生等十多个方面的联合公报。而一年多以前，华西医大附属医院就派了3名医生去尼日利亚进行医疗援助，省委宣传部想借这个契机，宣传报道一下，这个重任当然就落在了丁峻的身上。

    要是往年，肯定丁峻自己就去了，中东局势那么紧张的时候他都去过，但这两年体力明显不行了，而且自己已经在一定位置上了，何必那么拼，光那来回五六十个小时的路程，都够自己受了。他想到了小周，那个去年应聘来的大学生，人还是比较勤快，有点像当年的自己，给个机会让他去见识见识也好。

    把小周叫到办公室，谈了采访计划，那小伙子兴奋得溢于言表，他嘴里嚷着：“主任，我还从没出过国呐。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小周千恩万谢地走了，丁峻心里觉得好笑，去趟非洲就这么兴奋，如果是去欧美不把这小子美死。

    在小周出发后第二天，台里有去沿海某市采访超模精英大赛的任务，丁峻当仁不让地带队去了。既感受了美女如云的盛大场面，又在5月里提早享受了阳光海滩的度假，真是好不惬意。

    回到台里，下属都说丁峻晒黑了，显得很健康。几天后，台里回来个晒得更黑的人，几乎是晒掉了一层皮，而且身上还有些未消退的红斑，小周说那是被当地蚊子咬的，害他差点得疟疾。

    看着小周的模样，丁峻有些歉意，不过小周丝毫没有任何抱怨，反而感谢主任这次让他出去，他觉得采访了那几位医生之后，自己成熟了不少。这是第一次遇到让我真正敬佩的人，小周感慨地说。

    到了审片剪辑的时候，新闻部几个头头都来到了剪辑室，毕竟是政治任务，大家都很重视。小周第一次发现自己成了焦点人物，一边放带子，一边有些得意地解说着。

    （二）

    画面是从出了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国际机场开始拍摄的，驻尼使馆派了人员举着牌子来接小周，转了三次机、连续飞行了近二十个小时的小周顾不得累，坐上车就立即扛起了摄像机。拉各斯虽不是首都，但是它是尼日利亚的经济、文化、交通的中心，这里交通发达，高楼林立，有不少高级酒店和娱乐场所，有钱人开着名车呼啸而过，乍一看像西方的大城市，哪里和贫穷的非洲扯得上关系。

    使馆人员告诉他，拉各斯曾是英国殖民地，现在的工业产值占全国60%，也是西非最现代化的海港之一。但越往内陆走，那里资源贫乏，经济相对落后，特别是他要去的北部的索科托州，大部分人还是过着农耕生活，有的部族还过着从前习俗的生活，服从于酋长，村民生活水平低，医疗条件差，条件相当落后。使馆人员叮嘱了他许多注意事项，特别是饮食方面，大家都知道尼日利亚是各种传染病多发区，小周拍拍胸口：“没问题，出国前打了霍乱和黄热病的预防针的。”使馆人员笑笑，那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其它的如疟疾、伤寒之类还是要当心。

    使馆人员驱车把小周送到城外的一个小型机场，告诉他已和当地政府联系好，他飞到索科托后会有人接他。小周提着行李上了一架尼日利亚国内航班的小飞机，比起刚下的国际航班，这破旧飞机简直有天壤之别。遇到强气流的时候，机身不停地抖动，吓得小周脸色苍白，看看周围清一色的黝黑面孔，却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小周这才真正体会到——这就是非洲。

    好不容易战战兢兢下了飞机，小周老远看着一个高大壮实的黑人举着英文写的牌子来接他，感动地像遇到亲人般奔了过去。尼日利亚的官方语言为英语，所以沟通不是很困难，那当地官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又帮他去取托运的行李，但拿着单子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行李。小张急得满头大汗，告诉那人，行李里面装的大部分是国内带来的药品。那官员也急了，急忙去往机场管理处交涉，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取到，原来是行李被贴错了标签，虚惊一场。小周摇摇头，竟然有这样劣质的服务，不过他也无可奈何。

    当地官员告诉他，中国医生在这里的口碑相当好，为当地人做了不少好事，很受人们尊重。并且告诉小周，由于附近的几个村落最近爆发了脑膜炎，他带来的药品正解了燃眉之急。最后他询问小周是否需要休息一晚，明天才去医生所在的小镇。小周摇摇头，本来这次的行程就短，在这里耽搁半天怕影响了采访任务，而且对那几位川籍医生的好奇，已远远超过了他的疲惫。官员同意了，派了个穿着花衬衣的矮小黑人司机送他上路，那司机略懂英语，但带着浓郁的本地口音，小周听不太明白，有时候两人连比带划才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还才5月份，当地的白天气温就达到了36摄氏度，但这灼热丝毫未减少小周对非洲神秘的向往。他们的吉普车在狭窄的路面上行驶，出了城市，就是大片的平原。吉普车过处，路上卷起厚厚的尘土，司机用蹩脚的英语和他聊着天，小周朝着车窗外好奇地张望着。非洲大地真的是大啊，小周傻乎乎地感慨着。

    这里与繁华的拉各斯完全两样，烈日下广阔而贫瘠的土地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空旷的道路边偶尔有身着鲜艳长裙和头巾的妇女，头顶巨大包裹走过。路边断断续续立着一一棵特别的树木，树身有十米左右高，粗肥的树干直径却达几米，叶子却很少，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座房子立在那里。司机告诉他，这是猴面包树，干旱的时候树的叶子就落掉了，到了雨季再生长出新的叶子来，同时树干里储藏了大量水分，口渴了在树干上砍个口子就可以喝水。开着开着，远方竟然看得到象群的出没，小周兴奋地大嚷，司机看着他礼貌地笑笑。小周觉得这趟是值了，路上都这么写意。

    开了四个多小时之后，汽车终于接近一片茫茫密林，小周坐在摇摇晃晃的吉普车上，眼皮有些打架了，正想打个盹。刚驶进树林，突然远远听到几声闷响，他正在好奇地张望，那司机却变了脸色，司机用紧张的语气说，这路上一直不太安全，经常有土匪出没，已有不少人遇害。一句话吓得小周冷汗直冒，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树林中似乎随时会窜出持枪的匪徒，小周紧抱着摄像机，想着车后还有那么珍贵的药品，如果真的遇上了，不仅被洗劫一空，可能小命都难保。

    来之前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凶险，一路上小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小时后汽车终于穿过树林，停在了目的地——一个叫卡纳都的小镇，听说中国医疗队一个月前在这里设了个医疗点。镇子上的建筑大部分是简陋的木制结构，为数不多的小房屋散落在小镇的四处，此刻已近黄昏了，落日挂在小镇远处的树梢上，郁郁葱葱的树木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小周正坐在车上欣赏窗外的风景，司机从镇上回来说，找不到那几个医生，听说土匪刚刚洗劫了一个村落，打死打伤了村民，当地驻军已经赶了过去，中国医疗队估计也在那里。

    他们驱车赶了过去，当地驻军已封锁了附近地区，他们的车经过时，被荷枪实弹身穿迷彩的士兵反复盘查才被放行。小周敏感的新闻神经又开始活跃了，有的人当了一辈子记者，可都没见过这阵势吧。

    汽车驶进了村子，几个小孩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另几个胆大小孩的则跟着车子追，这些小孩都光着身子，黝黑的身体沾满污物，甚至落着一些苍蝇，瘦小的身体顶着个硕大脑袋，小小的肚子却挺得格外突出。妇女们则半裸着黑得发亮的上身茫然地站在路边，下身裹块花布，干瘪的乳房坠向腰间。弹药的余味尚未消失的前方，一队身着迷彩的士兵正在清理现场，搬运尸体。小周拿出摄像机正准备拍，那个刚才还很和蔼的司机却严厉地警告了他，无奈他只好收起来。

    司机让他呆在车上别乱跑，自己下车去找医疗队。看他走远后，小周的新闻细胞开始活跃了，他用衣物裹着摄像机，拉了个近镜头，悄悄地对着清理现场的士兵拍摄。士兵们有序地忙碌着，就地取材用木板清运尸体，受伤的人则被抬上担架，往一辆军车上抬去。小周看到，远处的人群中有两个人与当地人和士兵不同，他们一高一矮，穿着白里泛黄的衬衣和长裤，衣服和帽子上有国际红十字会标志，看来那就是小周要找的医生。高个子医生手脚麻利地包扎伤员，矮个子的医生则对抬出来的每具尸体一一检查，只见他掀开毯子，对那血肉模糊、死状恐怖的尸体边检查边填写着报告，他身旁的士兵没站稳木板一歪，一只似被砍掉的人手从木板上滚落到地下，医生顾不得戴手套捡起那只手放了回去，又去检查下一个。

    这一场景看得小周毛骨悚然，胃里抽搐，但想想既然来了，就要豁出去，才搞得到优秀片子，所以冒着被巡逻士兵发现的危险一直拍着。可是这段带子新闻部看了后却没有通过，说是场面太血腥，同时也考虑到一些政治原因。小周异常失望，他争辩着，这样才能看出我们派去的医生有多艰辛，而且我冒了那么大风险丁峻瞪了他一眼，小周不说话了，大家接着看下面的内容。

    下一个画面就是小周正大光明地拍摄了，现场已清理干净，高个子医生上了军车和伤员一起走了，司机陪着那个矮个子医生走了过来。让小周万分惊异的是，刚才那个检查尸体的矮个子医生竟是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虽然她也晒得很黑，但站在当地人中间还是那么显眼。待司机介绍后，小周一手扶着肩上的摄像机，一手伸向医生，但他突然想起她的手刚才摸过那么多尸体，伸向前方的手便有些迟疑。女医生疲倦地对他微笑一下，轻轻一摆还沾着血迹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说：“最近这里疟疾传染很厉害，我们见面一般不握手，点个头就可以了。”

    小周拉了个近镜头在医生脸上，对着镜头她显得有些不自然。长期的爆晒下，她的皮肤显得很粗糙，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小周记得资料上说她刚30岁，但比起同龄的女性显得苍老许多。

    丁峻认真看着画面，突然发现女医生的右眼下有颗显眼的褐色痣，他仔细打量着医生的面孔，突然问小周：“这位医生叫什么名字？”“这个女医生叫林亦，是医疗队的队长。那个高个医生叫何海涛，另外还有个叫”小周后面的话，丁峻已经一个字未听进去了“林亦”这个名字对他的震动实在太大。但他仔细又看了看，这位神情疲惫的女医生，与他认识的那个林亦除了名字和那颗痣相象，其它的都那么陌生。

    画面上，当林医生听说小周带来了许多紧缺的药品，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冲着小周感激地一笑。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丁峻的心彻底震撼了，那笑容是如此熟悉，那笑容是一直深印在他记忆中的，虽然他仅看过当年那个叫林亦的女孩笑过一次。

    （三）

    第一次注意到隔壁班那个叫林亦的女生，是在高二的那个夏天。那天丁峻晨练之后，骑着自行车慢吞吞去上去，想着时间还早，便绕道同样可以通往学校的河堤上溜达，顺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骑到一半时，他看到一个穿白衬衣的女孩正把一辆沉重的男式自行车，从下面的铁牛街往河堤上搬，她细细的两只胳膊使劲拽着车身，从石阶上一点点往上挪，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因用力而变得通红。他认出她——林亦，隔壁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他听说过她的事，父亲患病，母亲在工厂工作，弟弟在读初中，一家四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住的铁牛街是这个小城的“贫民区”这谁都知道。

    看着她费力地搬自行车的样子，他觉得她很可怜，想想自己，虽然家境不算富裕，但比起她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他正想着，她骑车超到了他前面。他看着她的背影，齐耳的短发被风吹起，也吹起那件不合身有些宽大的白衬衣。虽然她的一切都那么普通，但丁峻发现，在初升的阳光中，寂静的河堤上，骑着自行车的少女的背影如此优美，与堤岸柳树构成一副和谐的图画。

    那天下课后，她低着头从窗前经过，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其实这个女生五官还算清秀，只不过身体很瘦弱，穿得也不和时宜，所以灰扑扑地不起眼。但丁峻觉得她比周围那些只知道比名牌、谈明星的女同学好多了，至少看得顺眼。

    第二天早上，他鬼使神差地骑车上了河堤，他又看到了她。

    以后，她从他窗前经过的时候，他都会悄悄打量她。她总是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白衬衣，虽然旧但是很干净。

    他们的学校在郊区，放学时要经过一片农田。一天放学后，他发现前方围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一头牛摔断了腿，腿骨折了出来，白森森露在外面，伤口还在淌着血。那牛痛苦地呻叫着，眼角竟然流着泪。丁峻看到了林亦，她睁着惊恐的眼睛，脸色惨白，眼里似乎也有泪水在滚动。他偶然注意到她的右眼下寸许有颗褐色的痣，就像一个点缀，在她白皙的面孔上非常和谐。好像这在相书上叫泪痣吧，有这痣的女子一般多愁善感爱哭，怪不得为头牛她都几乎要掉泪。

    随后的一年多里，每天期待与她的相逢，让丁峻觉得是件快乐的事，对一个女孩朦胧而心动感觉，是个让他想起来就兴奋的小秘密。虽然她衣着简朴，虽然她神情总是那么忧郁，但在他心目中，她是完美的。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她的身影占据了他整整一年多的高中生活。但他没有勇气去接近她，在那个年代，早恋是坏学生才干的事，是被家长和老师严厉禁止的，而且她总是那么沉默，他也害怕被对方知道后拒绝的难堪。

    在丁峻的记忆中，只看到过林亦笑过一次。那是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丁峻这个体育健将当然参加了好几个项目，而在他比赛休息的间隙，竟然发现女子组3000米的比赛中竟然有林亦的身影，那意味着她要在学校那个小操场跑完15圈。林亦显然是未受过任何训练，跑步的姿势都不正规，丁峻甚至怀疑她以前有没有跑过长跑。才两圈她就落在了最后，跌跌撞撞跑得很吃力，丁峻简直不忍心看下去，搞不懂她哪根筋没对，会去参加长跑比赛。六七圈下来，虽然她中途还跌了一交，但丝毫没有退出比赛的意思。丁峻忽然想起她每天吃力地搬自行车的样子，他觉得她会坚持下去。到了最后两圈，那个似乎从没跑过长跑的林亦，竟然开始加速，超过了不少选手，最后摇摇晃晃跑到终点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居然还得了第三名。

    丁峻获得了跳高和跳远项目的冠军，但他似乎没有林亦得到那个3000米第三名兴奋。他第一次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她拿着奖品兴高采烈对旁边的女生说：“我弟弟早就想要副乒乓球拍了，妈妈一直不给买，今天拿回去他肯定高兴死”

    她的脸上还留着运动后的红晕，额角还淌着汗珠，这个文静瘦弱的女孩，她的笑靥洋溢着少女的纯美。多年后，丁峻想起那笑容仍会感叹，世间如此纯净无暇的东西真的太少了。

    高考前一个月，丁峻听同学说，林亦的爸爸患癌症去世了。怪不得最近都没有在河堤上遇到她，他心里想。高考的最后一天，丁峻走出考场时，竟然看到了林亦，她也才从考场出来，眼圈黑黑的，看来熬了不少夜。她在他旁边取了自行车，默默地骑上走了，丁峻追上去跟在她后面，他们就一前一后骑着，而她一直未发现身后的他。他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气去和她说句话，但直到铁牛街她家门口，看着她落寞的背影进了那扇简陋木门，他都还在犹豫。最后他张开了口，喊了她的名字，但刚喊出声，那身影已消失在那排简陋木板房中了。

    那是丁峻最后一次看见林亦。后来听说她那年高考落榜了，第二年家里借了钱去另外一个学校复读，和班上同学也没怎么联系，从此便断了音讯。丁峻大学二年级时，假期回家去铁牛街找过她，可是那里已经被政府拆迁，不知道她家搬去哪里。

    但在丁峻心中，从来没淡忘过她的身影，虽然他们从未交谈过，她甚至不知道他的暗恋，但那是他纯洁美好的初恋，丁峻很珍惜，一直到后来在成都成了家。他的妻是个普通的女性，普通得朋友们都觉得配不上他。但第一次见面时，丁峻莫名就觉得她很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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