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在风雨中欢乐

    　　展爷懂得生活。六十五岁以前他绝不是这样，拮据得要命，生怕赚来的每一厘头被豺狼虎豹的花花世界咽进肚子。他善于沟通，喜欢观察，知道村子里哪个人需要什么，哪个人必备什么。所以他的小卖部没有一件商品多余，没有一样东西找不到婆家。

    钱多了，分一半给儿子阿熊。阿熊忙碌张罗网吧，从策划到现在一年有余，连鼠标展爷都没见一个。展爷焦急地问儿子网吧何年何月才能营业，他很想上网冲冲浪。阿熊以一幅经济学家的姿态说，做生意最重要的莫过于瞅准时机，时机降临，钱会满麻袋满麻袋向你砸来。

    展爷开了二十五年小卖部，期间不知尝试多少辛酸苦辣，才造就了“展爷小卖部”的知名度和美誉度。他郑重地点头，表示领悟了儿子理论性极高的阔论，从箱子里取出几沓钱塞给他说，对，甜甜的哲学教材上不是说么，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好好准备，抢抓机遇。

    甜甜是展爷的外孙女，念初一。别告诉阿猫，展爷压低声音说，要不她又说爹偏心。阿熊不以为然地说，她叽歪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男人她管不住，管爹的事！展爷摆摆手说，咋这么说你妹子。说曹操他就到。阿猫满腔怒火出现在小卖部小窗前，爹——

    阿猫未语泪先流，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死去活来地哭，不招人笑话围观才怪。进来进来！展爷向来对面子看得比营业额重，女儿这么一嚎，就好象当众被人唾了一口浓痰。天塌下来先进来，不嫌丢人！阿熊拽住她僵硬的胳膊用力扯，险些撕了她那件真丝衫才把她拽进展爷的空间。

    泪水从阿猫脸上滴答滴答落在小卖部的泥地上。展爷抽着卷烟无奈叹息，阿熊叼着纸烟幸灾乐祸。父子俩吐出的烟气扑向阿猫湿润的双眼，加快了泪水的流量。你知道吗？展爷说，每个月我的地板至少被你滋润一次，我踩在地上踩久了，脚都拔不出来了。

    你是不是想把爹的小卖部冲塌了，才肯节省你那几点娃娃尿。阿熊显然对阿猫的泪水充满反感和不满。

    关你鸟事，我是来找爹的，你少放屁！阿猫终于说了句正话，虽然话中捎带些脏字粗句，对阿熊来说大为不敬，但总算窒息了眼角的泪源。

    阿熊悻悻甩掉烟蒂准备离去。捡起来！都一个德性！展爷瞪住他，眼球表皮上的血丝几乎炸裂，势必把血喷在儿子不长记性的脑袋上。阿熊乖乖地捡起粘在泥地上的烟头，傻笑着往裤兜里一塞。

    拿出来，你皮厚是不，烧不烂是不！

    展爷接过被泥染成蛆蚜的烟头，丢进身旁的纸篓。阿熊知趣地提起纸篓出了小卖部。

    爹——阿猫又这么一声，吓得展爷肠子卷曲。

    毛五强这货又犯事了？展爷极力把话引到正题上来。

    阿猫哽咽着点头。咋办，你就说咋办，当初你嫁给毛五强算是凤凰塞进臭水沟了，你看人家彭辉，肉联厂上个月挂牌，腰上鳄鱼脚上鳄鱼，人家吐口水能把那货淹死

    当年展爷用吐血来强烈反对女儿嫁给毛五强。这货没有正当职业，从来不做好事。阿猫提一瓶农药威胁展爷，展爷束手无策，只好接受亲家的聘礼，话说回来，这些聘礼为小卖部的成立增加了不少砝码。

    阿猫石雕一般立在地上，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借多少？展爷对这个任性的女儿颇为了解。他知道无论自己的女儿平时多么蛮横不讲理，但作为一个女人，最起码的自尊心还是有的。

    五

    五千！替阿猫填补最后一个字的不是先声夺人的展爷，而是阿猫的哥哥。

    阿熊处理完垃圾提着空篮子，鬼使神差地躲在门后偷听，听到“五”字犹如听到了五百个晴空霹雷，忍不住吼叫，跌跌撞撞冲进屋子。

    别借给她，阿熊怒气冲天地说，千万别借，这是蒙您呢，前天我还见毛五强坐出租车去市区游荡，想必发了

    这一次阿猫没和哥哥拌嘴，她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展爷，一动不动，只当阿熊是一条疯狗，没必要和他计较。展爷沉思，抬头看女儿，他忽然觉得女儿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血。虽然女儿以前曾经在他面前乞求过、流泪过、甚至下过跪，但这次她眼圈里凝结的泪水有如山洪般一触即发。

    同时，他感应到女儿心中似乎埋藏着一种坚定的决心，这种决心在枯燥的空气里化为一阵寒流，刺激着展爷的五脏六肺，他的心动摇了。

    展爷挥了挥手，示意让儿女们先出去，然后他要打烊，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展爷叹息，回家拿给你，顺便给你娘烧点纸钱。

    哼！阿熊说，你愿意借就借吧，你愿意当大头就当，我还有事！他气势汹汹地消失在展爷的视线里。展爷咽下卡在喉咙的苦水，忍不住咳嗽起来，阿猫轻轻地捶他的胸口。

    展爷忽然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他看见惨不忍睹的女儿的手，几乎吐出整个肺来。女儿的右手，赫然只剩四根指头，无名指已经无影无踪。他清楚地记得，女儿的无名指长得最心疼，比其他四根指头都滑腻、修长。

    爹——阿猫“哇”一声投进展爷苍老而结实的胸膛。展爷抚摸女儿稀疏的油发，三十年前的一幕乌梭般刺入他的心脏。

    那年夏天，展爷从城里打工归来，只给儿子阿熊带回一个电动老鼠，阿猫也爱这只老鼠，但专横的阿熊不许妹妹碰它。兄妹俩蟋蟀一样殴斗，结果哥哥抓烂了妹妹的脸，电动老鼠被妹妹踩个稀烂。

    那时展爷的手强有力，他打在儿子脸上的手犹如苍蝇拍子，狠狠地拍死一只不知死活地在人类面前耀武扬威的苍蝇。展爷把女儿搂在怀里，轻抚她细软的黄发，一股温香的肥皂味钻进鼻孔。当晚，阿熊不见了。展爷和妻子到处搜寻，但还是不见儿子的影子。等他奄奄一息的时候，睡梦中的女儿忽然尖叫。展爷和妻子冲过去一看，儿子正得意洋洋地提着两只拼命挣扎的老鼠吓妹妹

    三十年后，展爷把女儿搂在怀里再也没有温暖如玉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搂住的是一块冷冰冰的铁柱，没有清香、没有心跳、只有沉重和悲哀。

    爹，不要问了阿猫没有抬头却感应到展爷有话要说。她已不想再作任何解释，她感觉自己已经是肉板上的一条死鱼，没有五千块钱包裹住便无法抵挡厨子一刀。展爷全身颤抖，心跳加快。他用力推开粘在身上的阿猫，漠漠地朝家走去。阿猫擦干眼泪，紧紧跟随。

    给，这是六千。展爷把一沓旧版百元大钞塞进女儿手里，背对着她。他不愿女儿看见自己的脆弱，潇洒地挥了挥手，走吧

    阿猫捏着这些钱，仿佛从爹手里接过他从食道深处掏出的肝脏。她说，我想给娘烧点纸。

    她苍茫地走进娘的骨灰堂。

    展爷又开始经营他的小卖部，什么都会变，只有这个小卖部风风雨雨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变过。

    展爷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他小时候的伙伴，一起穿过开裆裤，一起玩过尿尿泥，他的小名叫“臭兵”臭兵二十岁离开村子，和爹妈一起去省城开面馆，四十年中只回来过两次，第一次回来他已掌管了自家的面馆，第二次回来他说他已经拥有一家火锅店、一家超市、一家旅社。

    臭兵在信上说他最近病得很重，儿女们都忙着产业，很孤独，特别想展爷，希望他来看看他。展爷为臭兵的事业如日中天而高兴，也替这个曾经健壮如牛的伙伴担心。他很想去陪陪他，他比臭兵更了解一个老人的孤独到底有多痛苦。

    展爷，打二斤醋。秃头亮提了两个可乐瓶子在展爷面前晃动。

    展爷缓过神，把两个瓶子灌满，笑着说，你家隔壁不是有家小卖部吗

    咋跑这么远？

    我妈说你的醋不加水，实在，还多给。

    展爷心里甜滋滋。他忽然想起外孙女和秃头亮在同校同班，于是问，甜甜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

    她？秃头亮的脸部呈现出鄙视的表情，她很久没有来上课，老师说她下周再不来，以后就不用来了。

    喂——展爷一头雾水，想叫住秃头亮问明白，可这小子拧屁股走了，好象很不愿意和一个老头罗嗦。

    不行，我得去看看，这丫头咋了，课不能不缺啊。展爷心里说，虽然毛五强这货不务正业，但对甜甜的学习还算抓紧。

    他正准备关门，展鹏来了，他说需要一包烟。展爷把自己兜里的烟掏出来说，送给你。他急匆匆地去家里推自行车。展鹏一看这烟正是自己要买的，而且还没拆封，于是掏出十元钱从门缝里塞进去。

    阴气沉沉的天忽然彤云密布，接着便是哗啦哗啦的秋雨。

    展爷骑着一辆快没气的自行车向另一个乡另一个村驶去。他突然诞生一个不祥的预感，黄豆般的雨点敲打他的头顶，他完全失去知觉，只知道一味往前冲。

    咯——车子链条断了，他甩下车子在茫茫的泥沼里艰难地前进。

    雨越下越大，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毛五强犯再大的事，五千块钱应该解决了，他不敢对阿猫怎么样，都四十多的人了

    甜甜是不是病了

    阿猫是不是贫血又犯了

    虽然我年轻的时候经常收拾老婆，但四十岁以后就没有拔过她半根头发

    他不想去想这些，但又无法不想。每一种幻想都像一把锋利的锥子。

    他眼前一黑，乌云盖住了他整个灵魂。他感觉从地层涌出一把刀子刺入脚底，雨水渗透他的头皮，浸泡他的大脑。他不知不觉晕倒，瘫软在泥地上，泥水飞溅，洒落在他的衣服上，几乎将他整个身体淹没。

    爹——爹——爹——

    展爷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四周围了许多人。

    他第一个看见的是阿熊，接下来是甜甜，还有亲家母，以及毛五强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所有人的眼睛都红肿，包括一向铁石心肠的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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