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的阿熊,虽然有些做假,但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愧疚。
甜甜依旧再哭。
我还没有死!展爷说,阿猫呢,她在哪?
甜甜“哇”一声扑进展爷的怀抱。展爷瞥见了她胳膊上的黑巾。
啊——展爷惨叫,刚刚清醒的头脑犹如被十五层楼上的砖头掉下来砸在上面。你妈妈呢,我女儿呢,阿猫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像死了爹妈一样号叫。
这是女儿的家。展爷从床上跳起来,没有穿鞋跑出就卧房,一具棺材静静地展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他发疯似的揭开棺材盖,女儿铁青的脸凄惨地对着他。
毛五强!滚出来!我操你
痛苦和哀伤使他再一次晕死过去。
展爷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穿上了白孝服,一个比一个哭得悲惨。亲家母抹着老泪说,亲家啊,对不起你啊,是五强害死了阿猫啊
滚,滚开叫你儿子这畜生来,我要剁了他!展爷的愤怒到了极限。阿熊领着甜甜进来了。阿熊说,爹,别难过了,妹子一时想不开,喝了药。
滚一边去,全都给我滚!所有人真的“滚”了出去。
甜甜,展爷叫住外孙女。他把甜甜搂在怀里,咬紧牙关痛哭。
直到阿猫的丧事办完,毛五强从未露过面,展爷准备好的菜刀派不上用场了。他离开女儿家前,要求带走甜甜,要亲自教育她。这个要求没有人反对,在毛五强家里人看来,甜甜已经成了甩不掉的累赘,他们还为她头疼,没想到展爷这疯老头子主动请缨,替他们拔了眼中钉。
展爷和甜甜相依为命。
秃子亮家的二斤醋吃完了,又来展爷这里讨便宜。
没有了,这些醋放臭了,去别的地方买吧。
秃子亮便宜没讨到,愤愤地准备走,忽然瞥见蜷缩在小卖部里看书的甜甜。他满怀得意地说,甜甜,老师让你回去上课,不处罚你。
不上了!展爷上了火,滚,滚回去告诉你们老师,甜甜不去你那个狗屁学校了!
秃子亮挨了一顿骂,瞪了瞪展爷,展爷也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看见展爷的手开始向后伸,他听说展爷最近老磨刀,知道情况不妙,夹了尾巴溜了。
老疯子!秃子亮为了挽回一点面子,远远地骂了一句。当他转身时,发现衣服领子被一个人死死地扯住,只要这个人稍稍用力,他就会像吊死鬼一样悬挂在空中。
这个人正是阿熊。阿熊的巴掌掀起一阵风,在秃子亮苍白的脸上留下鲜红的爪印。秃子亮在阿熊的脚背上猛踩,阿熊“啊呀”叫唤,小杂种!
秃子亮跑远了才心平气和地骂,王八羔子,你欠我爸两千块赌债还没还清呢,牛啥啊!阿熊有意回头望了望二十米外的小卖部,毫无动静,才恨恨地拣起地上一块小石子抛向狼狈不堪的秃子亮,并得意洋洋地骂,小杂碎,回家问问你妈和哪个男人把你给搞出来的!
爹,你真的要走?阿熊做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同时用乞求的目光打动展爷早已下定的决心。展爷叹息,点了点头。
那这小卖部阿熊环顾四周,对这利润不多的产业起了贪欲。
留给你,展爷反问,除了你,我还能留给谁?
阿熊尴尬地挠挠头,引开话题说,其实阿猫本来打算把毛五强这驴从派出所赎回来,就离婚,可毛五强一回来便反悔,还对妹妹脚踢拳打,妹妹实在忍受不了
别说了!展爷不愿再听下去,这些话足以激起他原始的兽性,他不愿意再提过去的事,他只想离开这里,去看看臭兵现在怎么样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他就象垃圾桶里的饭盒,被人吃空了就抛弃。
妈妈临死前跪在地上求爸爸离婚,带我走,爸爸把妈妈往死里打甜甜也满腔愤怒地倾诉。
啪啦——展爷把茶杯摔在地上咆哮,还说!
小卖部里静谧如画,每个人的神态都不同。老人沉思、泪水打转,中年人一脸哀伤与无奈,小姑娘清秀的脸布满恐惧的死灰色。
过了很久。
那甜甜阿熊忽然问。展爷瞅了他一眼,又低头叹息。你放心,不给你甜麻烦,我带她一起走。
那您还回来不?
你希望我回来还是不回来?展爷反问。阿熊憨厚地笑了笑,有意露出两排黄牙以显示诚心。他正准备说假话,被展爷打断。
宏图明年高考?
阿熊点点头。提起孙子宏图,展爷的脸上才泛起一丝笑意“宏图”这个名字是他给孙子起的,他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大展宏图,不负众望。宏图学习不错,初中毕业考上县重点,高一拿过奥林匹克数学全省第二,高二拿过物理竞赛全市第一
展爷在心里仔细地数着乖孙子的荣誉。
你走吧,尽快把生意做起来,多照顾宏图的生活,这孩子从小喜欢钻研,不会生活。阿熊从怀里掏出三百块,展爷拒绝了,他说你现在筹备生意要钱,宏图上了大学也要钱,自己留着吧,将来把生意做大了,爹就高兴。
阿熊缓缓挪动脚步走出小卖部,他忽然转身,看见展爷蜷曲在小木床上,犹如一只被炸熟的虾米。他“扑拉扑拉”掉下眼泪,但没有人看见。展爷怀着对此地的绝望和伤心进入梦乡,甜甜专注地凝视着英语书上的一个单词。
展爷和甜甜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到了省城。臭兵的病已经好了,他问展爷怎么现在才来。展爷说我想你也想病了,也刚好,马不停蹄地来找你。臭兵说,以后别走了,你的房间都预备好了,陪我过晚年吧。
两个老人的手握在一起。流泪的不仅仅是展爷,臭兵也抹鼻涕擦眼泪。
甜甜在省城继续念初中。展爷和臭兵打点超市,两位玩伴分别了四十多年又相聚在一起。臭兵向展爷埋怨儿女的不孝,生病期间没有一个肯多陪陪他,送饭都派钟点工,要不是心里还有展爷这个期望,他早已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展爷细心听老伙伴的哀怨,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陪他生气,陪他谩骂。臭兵一个人独居在三室一厅里,大儿子考上大学,在省城里当公务员,女儿帮自己打点旅社,小儿子打理火锅店。
两位伙伴把超市搞得井井有条,生意也红红火火。不知不觉一年有余。礼拜天,臭兵被小儿子接过去吃家庭宴。展爷不愿扫人家的兴,带着甜甜去吃肯德基。肯德基隔壁就是全省最有名的大学。展爷和甜甜兴高采烈地踏上店面的台阶。
宏图哥!甜甜眼尖耳利,指着一个青年大喊。
这青年坐在台阶上,把头埋进裤裆里。他的旁边有一床被子,一个帆布行李袋。他听见了叫声,抬起头,看见了展爷和甜甜。他就是宏图,他想跑,被展爷一把扯住。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展爷问。宏图的脸色蜡黄,肚子不停地叫唤。展爷把他拉进肯德基要了三份,他狼吞虎咽。
宏图说他考上了旁边这所大学,但学费不够,不好意思进去,所以坐在这里。
你爸呢?
宏图“哇”一声哭了。他哽咽着说,爸被人打折了右腿,躺在床上。
谁干的!展爷的拳头险些砸碎木桌。
秃子亮他爸!爸欠了人家两千块钱的赌债,他来讨,爸不给他,他们兄弟几个便打爹
这个畜生!原来拿着我的钱一直去赌!气死我了
爸爸现在不赌了。宏图从怀里掏出一千块钱,说,这是爸爸交给我的生活费,说过几天就把学费给我寄来。
展爷气咻咻地带着两个孩子去找臭兵,臭兵全家喝得耳红脖子粗。臭兵虽然有些醉意,但还是一眼看见了展爷。展爷说他想借点钱,给宏图把学费交了。臭兵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臭兵回到酒桌上对儿女们说,谁给我借三千块?
你要钱干吗?
这你们不要管?
是不是要借给那个乡下佬?
闭嘴!
展爷听到了饭店里的吵闹声。他知道自己使臭兵一家人不和睦,茫然地抹了抹眼睛,一只手抓一个孩子准备离开。
站住!臭兵怒发直立地从饭店跑出来挡住展爷他们。
走,跟我走!臭兵拉着他们回到家,从一堆破衣服里拿出一张存单。
不行!这可是你养老的钱啊!展爷极力阻止臭兵,不让他出去。
臭兵一边推开展爷,一边拽了宏图“啪”地将门反锁。
一年后,甜甜上了高中,宏图拿了国家奖学金,按照政策,减免一年学杂费。
两个老人看着他们的下下一代,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一天晚上,展爷按照惯例打开收音机。
“犯罪嫌疑人毛五强现已落网,经受害人作证,构成强奸罪。据公安局提供的资料显示,该犯曾多次偷窃、诈骗、贩毒、猥亵少女、虐待妻子”
展爷关上收音机,陷入沉思。他想到了可怜的阿猫,想到了可恨的阿熊,他的腿康复没有?
想啥呢?跟小姑娘似的。臭兵提着一瓶酒和几袋小菜回来了。他笑眯眯地说,别想了,陪哥喝几杯。
展爷缓过神,粗糙的脸部忽然有了光泽。
一瓶怎么够,还不够漱口。
你能喝几瓶?
不管你喝几瓶,我都比你多喝二两。
我不信!
不信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