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意迟迟。
微风带著些许料峭,拂过满园春色,桃李盛放枝头,多种盛开的莳花芳香轻漫在空中,时而浓郁,时而清淡。
如此景致并没有缓下齐雪生的脚步。
他一步步厚重急促,踩踏在回廊上,发出笃笃响声,花香绿意,他浑然不觉,紧拧的眉心泛出愠意,长腿快步至园中拱桥,紧追在后的步伐凌乱,夹著气喘吁吁。
“舅爷,等等,您别动气,太太也是为您著想!袁先生和何家有生意住来,今天他临时来访,何家也是措手不及,怕您看了碍眼,才让您在后头偏厅待一待,您先别到前头去,等送走了袁先生,太太不会怠慢您的,您可别怪她啊!”管家肥短的身躯追得异常辛苦,才从偏厅穿过园子,已不中用的呵喘如牛。
“这个獐头鼠目的瘟生,不和他做生意还落得清净,他声名如何,姊夫不会不知,这么奉如上宾,难不成有把柄在他手上?”轩昂的身子一顿,后头的跟班直挺挺撞上去,他上身微倾,脚盘却稳稳扎地,动也不动,管家慌忙退后,这一撞可见识到了齐雪生幼时的习武根柢。
“舅爷是聪明人,我也不跟您打马虎眼,实话说了,您可得替何家留情面。”管家屈著腰,拭著冷汗,倘若留不住这位何家娘舅,砸了事,他的皮可得绷紧了。
“你说,我会斟酌!”紫丁花的香气在四周缭绕,却没有舒缓他的怒意,光洁的前额有淡淡的抬头纹,标示著他长年固执的脾性,他微眯著长形眼,静候著背后的管家启口。
“这个姓袁的,我们知道他跟舅爷一向不对盘,他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士,俗话说,小人难防,舅爷虽有实力和他在商场上一较长短,但听说,他最近攀上一个新掘起的土阀,势力不小,要是得罪了姓袁的,我们正经人家很难防得过他的暗箭,今天就请舅爷多包涵,张明在此替何家谢过了。”打躬作揖到头快顶著膝盖了,何家果真对袁森忌惮极深。
齐雪生抚著方颚,淡淡地瞟了管家一眼。“张明啊!不是我不给何家面子,你知道我的车夫就站在大门口不远处,那家伙想必也看见了,我这么一避让,他不当我怕他?以后见著了,我在苏州怎么混?”
“舅爷,您大人有大量——”话才说了半截,齐雪生已转头离去,张明暗暗叫苦,两人一前一后的足音在曲桥上砰砰作响,他伸出短胖的手臂,试图拉住齐雪生背在身后的左手,风吹过来,却只摸到对方扬起的长袍下摆,他益发心急,干脆使劲奔跑。
绕过曲桥,前方是一排青绿盎然的垂柳,齐雪生娴熟地向右一转,一阵风匆扫,成串柳条摆动,枝叶掠过他的面庞,触及他的眼,他因刺痛急忙一闭,缓下了走势,后头的张明没察觉他慢了下来,再度一头街上他的脊梁,他因视线不清,住前栽了两步,前胸猛然撞在一团柔软的事物上。
两声唉叫同时进出,一个发自柔软的女腔,一个是张明。半卧在他眼前石板地的,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张著略微惊慌的眸子,两手在地上摸索著。
齐雪生低喊一声糟,急忙弯身搀住女子纤臂,扶将起来。
“张伯,你跑太快了,这儿转弯有树挡著,看不见后头。”女子操著外地口音,嗓子极为清脆,她攀著他的臂膀站直,抬起头,笑意盈盈。
“秦小姐,对不住,对不住,没撞伤您吧?”张明揉著额角,歉然地趋前探看。
“不碍事。”女子挣脱了扶持,清如秋波的眼眸从齐雪生胸前扫过,转身撑著树干,面向池水。“我在等小平,你去做你的事吧!”
齐雪生蹙眉,略显不悦,这女子姿态如此之高,竟对他视若无睹,虽说何家并非自宅,但身为娘舅,何家上下谁不认得他?他出入亲姊夫家天经地义,没啥好避讳,他两个多月没过来,这女子大概是何家为女儿新延揽的家教,但模样太年轻了,又倨傲,何家一向重礼教,怎会准许她如此?
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窄腰短袄、水湖绿绸裙,身子骨十分纤瘦,曲线倒是分明有致,看着远方的神情恰然,显然有意不将他放在心上。
他满眼质询意味,未开口,张明已攥住他,避开女子,朝稍远处的凉亭走。
“舅爷,您千万谨慎,小的知道您不怕对姓袁的硬著来,但何家最近得靠他说项关照,您就委屈这一次,小的在这向您磕头了。”老膝一屈,齐雪生很快地往张明手肘一托。
“够了,今天看在我家姊面上,改日在他处遇著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暗恼地松开张明,厌厌地看向几步外远眺的女子。
“多谢舅爷!”张明深深作揖,趁机喘了一口气。
“那女的是谁,架子倒挺大,一声招呼也不打。”他话锋一转,冷声问。
张明顺势看去,登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释道:“真不好意思,她是何家扬州乡下的远房亲戚,三个月前新丧了相依为命的父亲,老爷瞧她伶仃一人,无人照料,把她接了过来,和小姐作伴,冲撞了您,请包纳。”
他瞅著张明“说这什么话!是我们冲撞了人家,我该道个歉才是,瞧她连个正眼也不给,可是气著了?”说罢甩袖朝女子走去。
张明一见不得了,怕他将出不了的鸟气发在女眷身上,赶忙挡在他前头,低声道:“舅爷,她不是有意的,您别恼啊!”说话间齐雪生已三并两步靠近女子,不理会劝阻。女子听见了争执声,回头莞尔道:“张伯,您和谁在嘀咕啊?你看见小平了吗?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视地上,照旧不把他放眼里,他恼羞成怒,张明已率先开口:“小姐,我没见著少爷,怕是到厨房拿点心去了。”
听他口气仓皇,她突兀地笑开了,挪近了两步。“我不信,又在开我玩笑了。你身边是谁?别帮他作弄我。”随手住前一探,碰到了齐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马褂盘扣,叫道:“这不是小平?不出声我就认不出你了么?”
齐雪生面色一变,骤然心头雪亮,女子目光虽流转如波,视线却略微下垂,分明是听声辨人,那双看似没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视物,她从头至尾只听到张明的声音,以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并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张明发窘,不知如何是好。
“还说不是,他还围了件围巾下是吗?”素白的手往齐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结,触不到预想中的围巾,她一时错愕,柔软的指腹向他两腮探测,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惊退两步,靠著树干“张伯——”
“我是齐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该听过吧?”他终于启了声,有著与她相同的诧异。
“小姐,抱歉,我和齐家舅爷谈著事,打扰到您,我这就差人叫少爷来——”张明回头唤住远处疾走而过的仆佣,当着女子的面“盲眼”两字他实在说不出口,齐雪生的脾性,他可领受到了。
“对不起,叨扰了。”知她不能视人,齐雪生不客气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脸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绋红,不施脂粉的容颜透著书卷味,两根粗辫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没有戴上耳环。
可惜了!虽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颜,女人看不见,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难怪何家愿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这乱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轻声道:“不要紧,让您看笑话了。”
“哪里,是我冒昧了。”他语气没有更热络些,今天一早便不顺心,除了不能对袁森无礼,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没来由的烦躁,他转身欲走,背后一声清亮唤住了他。
“舅爷——”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听小平兄妹提过,您到过美国?”她循声望向他,不细看,那对亮眸真像能见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儿读书,停留了一段时间。”
她对他不似有一般妙龄女子的羞怯或作态,她一股恬静味儿,流露著纯粹的好奇心,不过想当然尔,她根本看不见他,他的模样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
“真好。那里很不错吧?”她微倾螓首,像在寻思什么,嘴角噙著梦幻的浅笑“那儿,是不是很开放自由?”
“呃——”他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看从哪方面讲,他们内部也有种族矛盾,不全然是听到的那样。”
“女人总是比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问,她真像能看透他。
“现阶段是这样的。”他回答不禁谨慎起来,她有种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颜开,重又向著水面,慵懒地伸了伸懒腰,又仿佛只是迎向拂面的青光,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鸟一样,爱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他呆怔了一会,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话语,一个目不能视又无父兄护佑的女人,飞出安全的竹笼,还能存活多久?
“舅爷,到前厅去吧!刚刚下人说姓袁的送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太太唤您去呢!”阳光渐高张,张明避著日头,欠著身做个邀请手势。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内却盘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他随口问身边的人:“秦小姐是何闺名?”
“秦小姐?”张明迟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个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绉绉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摇摇头,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决心提振精神,思量对付袁森的方法。
她歪在帐幔上,垂眼谛听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齿清晰地念诵著报纸上的小品文和时事,听到精采处,她瞳眸似焕著光采,流转不已,听到紊乱的世道新闻,眸光一黯,无声地叹口气。
朗诵了半个时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讨饶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还想听,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学校不也要考试?我听够了,你去玩吧!多谢了!”她从床沿站起,伸手接过报纸。“报纸留下吧!有空我让小鹃念,她念过几年书,识得字。”
小鹃是何家特别拨给她的丫头,照应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娇俏地靠过去,搂著她的腰道:“你答应我的事,不会打折扣吧?”
她笑。“不会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写完,叫小鹃送到你房里去,不会让周老师看到的。”书法是女孩每日头疼的功课之一,秦弱水眼盲,从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废,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叹弗如。
“姊姊真好,早点认识你有多好。”何帆说罢,突然拽住她的手,压低嗓门道:“姊姊,今天一起听戏去吧!是你顶喜欢的‘红拂女’,大哥订了票了,差点买不到呢!”
“不好。”她摇头。“上次咱俩出门逛个茶楼,被太太发现,你差点被禁足,忘了吗?如果不是小平担下来,我也要挨骂的。”寄人篱下,凡事小心点好,若不是她身患残疾,犯了家规也很难被包容。何家对未出阁的闺女诸多限制,并没有随著民国建立而开放,何帆仍在家由师塾先生授课,无法和大哥何平一样到公立学校就读,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妈到商铺去了,晚些才回来;二妈和奶奶也让张伯送到寺里上香了。大哥和我约好了,我们在戏院后门会合,他会带我们进去。你别老闷在家嘛,有我当你的左右手,别怕。”何帆怂恿著。
她一个女孩家,没有玩伴一块冒险,总是少了点兴致。秦弱水看似贞静文秀,性子里有种尝新的勇气,乎日寡言守份,听到何平讲起新近的异闻和新买的翻译小说,总是竖耳倾听,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无眼疾,表现必定比她强。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头考虑一番,终于点头。何帆吆喝一声,两人打扮朴素,相偕从后园子出了何家。
人力车在街市摇晃不久,戏馆就在眼前,嘈杂纷乱的人声充满了热度,何帆搀著秦弱水下车,绕过后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后门等待。
“快来,戏要开演了。”何平兴奋地招招手。“这次可是重金礼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两手各牵一个,在后台工作人员的专用通道进入戏馆,避开正门人来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边厢在不显眼的角落,绕到那儿挺费一番功夫,他护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开入口布帘时,两三个随从模样的人簇拥著一位衣履光鲜的男人经过。
何平拉拉身边两个女人的衣袖,偏头低调地静待男人走开。男人目光不经意扫过三人,陡然止步不前,转向何平三人。
“何大少爷,大小姐。”男人短发抹得油亮,扯著暧昧的笑,精油油的眼珠探个不停,脸上光滑得像个女人,眼神却饱含轻慢。“今天好兴致啊!”“袁老板。”何平勉强答礼,移动肩膀遮住秦弱水。“真巧!”
“怎么不见令尊、令堂?我记得他们也挺爱看戏。”袁森视线掠过娇幼的何帆,发现了斜后方的秦弱水,眉峰一挑,玩味的摩挲尖细的鼻粱。
“他们到商铺办事去了,没法儿来。”何平暗叫不妙,袁森势必会向父母提起这事,届时又少不了一顿骂。
“这位是——”袁森注意力移转,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何府他造访多次,远远见过两次这位女眷,大概是羞涩,眼也不抬,半垂的眸子深幽,浑身气息文秀,闺女打扮的穿著无一丝贵气,骨架纤袅,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戏子味道迥异。
“远房表亲,姓秦。”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何家上下对袁森敬而远之,就是因他不时透露的三分邪气,和旁门左道的蜚声流传。
“秦小姐,您好,敝姓袁。”他猛抽了一口烟,没有立即要走的打算。
秦弱水点点头,礼貌地浅笑。“您好,袁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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